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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和九年,立夏,万物逐盛,林荫初密。

    浩大春猎仓促作结,帝王折返回长安城。时隔多日,早朝之上再提与匈奴割地盟约之事,众臣的态度皆有了明显转变。

    随行臣子皆道不可结盟,即使是先前力挺魏松者,也怕极了被牵扯着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猎宫玉阶上蕴的血气还未散净,是以人人言辞铿锵,态度坚定。留于朝中的臣子态度却也尽改,或是力斥匈奴,或是缄默不言。

    举目朝野,再无人敢认同盟约。

    帝王将视线落在右首,归位的御史大夫出列行礼,道是匈奴之欲无餍,以地事之,犹如抱薪救火。淡淡一句,大势已定。

    太尉领命,前去回绝匈奴使团,送上薄礼告慰皇子前来一路辛苦,随即就将他们打发走了。

    宇文隼独自在帐后席地而坐,望着远处出神。

    二十年多来他头一次鼓足勇气进入王帐自荐,本想着兄弟中数他汉话最精,从大夏回来后一定能让族中刮目相看,却不料会是这般狼狈的模样。父亲的反应倒不算激烈,捏着绿玉嘴的烟枪,深吸一口后命他退下,似是再多看一眼也嫌厌恶。

    也许父亲原本就没有对他寄予过大希望,毕竟那个汉族将军说对了,他是最不受宠,最不中用的皇子。

    宇文隼远目而去,天地苍茫,风吹草低牛羊现,这是草原千百年来亘古不变的景象。

    自小他的身形在匈奴人中就属瘦弱的,驭不了马驹,会射箭也是白费,受兄弟冷眼,遭人欺凌再正常不过。

    那时他就常常躲在帐后,小小一个,毫不起眼,想来只有过一个人发现了他。

    他的皇长兄宇文骁探身过来,“你是谁,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宇文隼,”他慌张地起身,脸上泪痕未干,“我是您的第九个弟弟,不过我很差劲……您应该对我没什么印象。”

    “是没印象,”宇文骁看着他,“没想到咱们匈奴也有能生出这么有灵气的模样的。”

    宇文隼呆愣愣地看着他,不知何意。宇文骁拉着他一齐又坐下,“我刚打胜仗回来,族里都喜庆着呢,你哭什么?”

    他一五一十地说了,宇文骁笑得开怀,半晌才道,“那有什么,你这模样在汉人那边就不是用来打仗的。用不了多久,南面的大夏就全是咱们的了,你看上去挺伶俐的,骑马不行干脆去学点汉话,到时候帮我料理那群汉人,怎么样?”

    当然好。

    那时的宇文骁大胜归来,帐篷里都传遍了他一举攻下大夏三州十二郡的功绩,雄姿英发,是草原的功臣,是他心中的英雄。

    宇文骁狠狠揉了一把他的头顶,“那就把泪擦干净,我们匈奴的男儿都是铁打的,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这句话铭刻入心,纵然五年后宇文骁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还,他没有落泪,而是和血往里吞。

    宇文隼混在哀哭的人群中张望,宇文骁的尸身裹得严丝合缝,半点痕迹窥探不得。他想上前,父亲暴怒地逐开他,转身一把火葬,任骨灰随风扬了漫天。

    他伸手去抓,灰白尘埃擦着指缝弥散,空无一物。

    八年后,宇文隼终于从陌生的汉人口中得知真相。

    难怪那具寻回尸体如此模样,原来他的英雄已是满身伤痕,原来他的英雄已是骨头半折,原来他的英雄已是眼眶空洞,原来他的英雄已是不成人形。

    原来他的英雄死前如此不堪,原来他的英雄曾经背叛,原来他的英雄……是这般的饱受折磨。

    他的英雄。

    “您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宇文隼猛地回神,转头看去,“皇长……”

    男人带着笑站在他面前,面容是汉人才有的温和,“皇子殿下怎么了?”

    “没什么。”宇文隼敛去表情,站起身来,“我认得您,您是父亲尊贵的客人。”

    男人笑了笑,“皇子殿下可是因为与大夏和谈失败才心情不佳的?”他不待宇文隼回答,顾自续道:“我早先就与单于说了,有楚明允和苏世誉那两个人在,这和谈注定是谈不成的。可惜单于不肯听我的,偏要去碰这个钉子,也怪不得皇子殿下您的。”

    “您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攻而取之。”

    宇文隼打量着他,“您明明是汉人。”

    “是,我是汉人。”男人笑道,“我想来跟单于谈笔生意,只可惜单于拖了这么久,还派皇子殿下您去和谈,好像并不打算答应我。”

    “您这样……算是叛国吧?”宇文隼问道。

    “不能这么说,”男人笑了,“达成目的的一些手段而已,做一点交换罢了,对彼此都有益,何乐而不为?”

    “您也说了,父亲并不打算答应您,”宇文隼已经无意再谈,“您好自思量吧。”

    “楚明允和苏世誉,”男人忽然道,“皇子殿下在大夏见过这两人吗?”

    宇文隼脚步顿止,抬眼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