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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晨,当朦胧晨光唤醒风临时,子徽仪已经梳洗完毕了。

    他少有起得比风临早,通常是天没亮时风临就起身,低头看会儿还在睡的他,摸摸他的头发,悄然踏着晨雾离去。因而今天睁眼没看到他时,风临略感意外。

    掀开床帐,风临踩鞋下床,望见子徽仪独自坐在窗边,很安静。

    他仍是美丽的,莹肤凝脂,乌发水目,人亦按时吃饭用药,手上的伤每天都在愈合,可风临总无端觉得,他像一朵将要枯萎的花。

    他倚在窗边,双目望着外面,清亮的晨光落在他脸上,也像夕阳。

    风临觉得心悸。

    就好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损耗他的生命。

    因为看不到,摸不到头绪,所以她心慌。因这股莫名心慌进生出焦躁,只一眼便让她心不安。风临不知是不是自己多想了,但这股心慌总也压不下去。

    她总有一种感觉,且随着相处越久,越强烈。

    这个人,就算她拽到身边,拘在眼前,好像也留不住。

    “殿下,您醒了。”

    少年忽然响起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风临略慌忙抬头看他,见子徽仪从椅上起身走过来。

    他没打扮什么,乌黑长发仅以一枚木簪略挽,余发顺滑垂在背后,一身素色丝袍被他穿得飘逸非常,殿内明明无风,可他走来那几步,如行在云端。www.

    风临静止原地,看着他慢慢走到面前。子徽仪伸手缓缓牵起她的手,美如清兰的脸微微靠近,于她耳边轻语:“殿下晨安。”

    耳畔轻语如微风,字字入心。风临未想还会听见他这一句话,宛如回到宫中岁月,回忆翻涌,百感交集。

    子徽仪说完便直起身松开手,垂眸颔首,像是自嘲笑了下:“自来此,这还是我第一次得问殿下晨安。”

    风临声调变得很温柔:“今天怎起的这么早?”

    子徽仪道:“您说梦话了。”

    “我?”

    “嗯。”子徽仪轻声说,“您在睡梦中说:‘别打宁歆。’说了很多遍,我听到,就醒了。”

    “哦……”风临心绪猛沉,声音不觉低落,“是么,对不住了。”

    话后有片刻停默,二人正相视无话时,寒江叩门入殿,禀告:“殿下,宫里来人了。是咱们宫里的孟宫令,说……来寻公子的。”

    子徽仪手指一紧,面上镇定站着。风临听罢没说话,回头看了眼他,慢慢笑了:“一起去看看吧。”

    及至前府,诸人礼毕,孟宫令上前对风临、子徽仪道:“自公子与殿下再结良姻后,皇夫殿下事事关切,近来殿下总想着公子与府内没个得力人,这几日亲自从栖梧宫宫人中挑选,终于选了位聪颖的宫人,于内侍省过了门路,命我来带来侍奉公子。”

    寒江与平康不约而同暗看向风临,风临在微笑静看,没有言语。

    说罢孟宫令微微转头:“来见过殿下、公子。”

    随其话音落,后方一位年轻女子走上前来,对着二人深行一礼。

    女子看着二十左右,穿着身宫女装,发髻整整齐齐挽起,青眉秀面,直鼻淡唇,两手规规矩矩放在身前执着,哪里看着都沉沉稳稳,唯一双眼睛蕴着健光。

    风临面带淡笑地看着,子徽仪见她似乎没有接话的意思,赶忙自己开口:“这位内官如何称呼?”

    女子规矩地低眉:“皇夫殿下说,今后既侍奉公子,从前的名字便不必再用,今由公子新起,起的什么,往后奴便叫什么。”

    一番话说完,子徽仪、寒江、平康几人皆微愣。

    话中意他们怎会听不明白,正因如此,子徽仪才显得犹豫。

    众皆暗暗看向风临,子徽仪亦小心地望她,这女子既是皇夫赐来襄助子徽仪的,那么肯定要入王府,而这必得得到风临同意。

    觉察目光,风临回看子徽仪,笑道:“瞧孤做什么?既是父亲予你,收下便是。”

    孟宫令亦对他笑着点头,他也不可再扭捏,便道:“蒙皇夫厚爱,我敬承仁恩,劳请内官身旁教导。殿下允我为内官改名,我却不能不问一句前名。”

    女子这才答:“皇夫所赐旧名为‘明非’。”

    “明非。”子徽仪念了一遍,若有所思,微笑道,“殿下赐名极好,我想不必改。”

    “那就别改了。”风临在旁微笑开口,“寒江,把这位明非姑娘好生安置。父亲让她照顾徽仪,那就把她安排在映辉殿附近吧。”

    寒江暗与平康对视一眼,上前行礼:“是,殿下。”

    一番客套寒暄后,府内人送宫内诸人离去。待人走后,众折返时,风临忽走到平康身侧,避开旁人,低声唤:“平康。”

    他立刻近前附耳,听见风临低语:“日后若那个明非要往府外去,你闭只眼。”

    平康神情微顿,点头道:“好。”

    二人私语罢,风临复上前去,略说了去要出门,吩咐人套车,便与子徽仪分别。

    走前,她微笑着看了子徽仪一眼,当着众人面,抬手轻抚他脸颊,注视片刻,后转身离去。

    子徽仪站在原处,头虽低下,脸颊被触碰的位置仍隐隐刺痛。她转身时带起一缕微风,他尽管心乱,却仍能闻到那一点点苦涩的味道。

    其实今晨,他没有听到梦话。

    子徽仪在天蒙蒙亮时睁开眼,只为做一件早就想求证的事。在昏暗的床帐中,伴着风临沉睡的呼吸,他悄悄地用手指捻住她的后衣领,缓慢向上提,靠近看去,顺着衣衫与后颈的空隙,子徽仪看到了她脊背上一层又一层的包扎。

    果然啊。

    心内叹息,子徽仪合目按下昨夜思绪,再睁眼时,目中浓波深涌,他悄无声息回首,于风临背后静静注视,眼里有痛,也有无可诉说的落寞悲戚。

    其实早就猜到了。

    殿下,想要盖住您身上的药味,只燃香佩香囊是压不住的,得熏衣。

    -

    来到相府,风临与子敏文并不废话,直接屏退旁人,于室中私谈。

    风临坐在她对面问:“你不回州府无碍吗?”

    子敏文正色道:“殿下还不知,昨夜御中有了新变,旨意大约这两日就会下发。”

    风临立刻抬眼。

    “昨日皇城死了人,都是出身旧东宫,又刚在孝陵闹了一出,这时被处死在皇城前,朝野焉能不震?”

    子敏文微叹一声,语气复杂:“陛下许是真气急了,竟让内卫动刀,把人活活砍死在宫道上,唉……死的两个出身虽然不高,可到底也是有正经功名的,死前身上又没背罪名,还是举着血字,明面为先太女鸣冤的,竟血溅宫道,这……这谁来了也不好收场啊!”

    “母亲昨天回来特意告诉我,说这事在朝中的影响远比我猜想的还要大,叫我务必约束下属,这时节态度绝对不可以摇摆含糊。殿下,我猜想要有大议了。”

    风临未言语,只眼眸中暗涛翻涌。

    子敏文道:“旧属为女儿鸣冤,却被母亲处死,这不好圆说,事后陛下大约也反应过来了,在紫宸殿与我母亲说了很久的话。我母亲说,陛下决定近两日便行孝陵大祭,以平沸议。”

    “若孝陵有祭,我便不必急于回州府了。”

    话里不知哪处触到风临,引得她嗤笑一声。片刻后,她才道:“这时候她又不顾忌外使了。”

    “总有个轻重缓急。”子敏文压低声音道,“我也同殿下说一声,慕霁空怕是要有麻烦了。”

    风临眸光几度扑朔,沉声道:“无论什么麻烦,也只有全力助她。”

    话说的干脆,但她心里并不轻松。近来朝中事端频生,实乃起乱之相。她回来的确是要报仇的,但私心并不希望国朝乱,极力约束,预想在可控范围内争斗,可近来细思,风临隐隐觉得各方走向都有些失控,宛如千百只无形手胡乱推搡着云中高楼。

    她觉得眼前好似立着棵生虫烂洞的树,不动还可以站立,若轻轻一推,它便尖叫着带万千枝叶折倒,至于倒向哪个方向,就不是人可以预料的。砸死谁,也就只能算倒霉。

    忧心起,她不禁皱眉。要不要设法把父亲与弟弟、徽仪三人送去京外待一段日子,可这三人身份都太特殊了,如何做……

    风临都没察觉自己叹了口气,问:“刘家费劲把孔俞弄来,怎的没了动静?你家可知消息?”

    子敏文严肃道:“我正要说与殿下,我母亲今日去内狱了。”

    “丞相去内狱做什么?”

    “奉陛下圣意,与张世美、孟雁,江渝水三位大人,共审孔俞。”

    子敏文盯着她,沉声强调:“殿下,是密审。”

    -

    灯烛幽明。

    内狱暗堂内,子丞相与张世美几位重臣一列而坐,各个面色凝重,在她们桌案的前方,地面中央,重铐铁镣层层锁着一个人。

    那人已憔悴得不成样,皮肉堆在那,仅剩个人形。

    面前审问者有三人与她旧年相识,此刻见她狼狈模样,却都无半分同情。

    张世美道:“你一个奔逃之犬,而今能劳动丞相与中书省、尚书省的大人,也算很有体面了。”

    忽有一肃音传来,在这方寸之地,有如拘魂之音:“逆犯孔俞,抬起头来。”m.

    幽不见的暗堂如阴曹地府的阴堂,而子丞相如为慑魂镇府的阎王,一家性命,子孙生死皆系于她一念之间,她手中空无一物,可兀地拍下,却似握着判官笔一般,击桌巨响在昏暗中犹如惊雷,直将孔俞的脸惊得惨白。

    笼中禽犹可做困兽之斗,而被铁链套锁住的人,却只能沦为丧失尊严的待宰皮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