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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间日光最盛,最明亮。

    宫道上,一只小蚂蚁正顶着烈日爬行,突然一双祥云赤金履携影而来,一脚便将它踏死。

    一个生命消亡足下,那双脚好似无知无觉,继续向前迈步。

    这双脚踏出富丽宫殿,走到雕廊之下,面朝皇城站定。龙袍覆鞋而耀,武皇负手而立,俯望她的皇城,心中第一次生出一点无力的愠怒,仿佛一身力气不知何处施展。

    这愠怒来自几日来一切的不顺意,也来自对现状微妙的疑惑。

    与以往不同,这次她竟分不清敌人在哪,好像全天下都在与她作对。

    无论亲信,疏臣,逆狂者,她们都有意无意地在各处拂逆,不令她顺意,局势忽然乱拧成一团乱麻。缘何,根结在哪?

    烈日照落其身,武皇站在巍峨殿前,眯起凤眸望向茫茫天地,身形在地上投下一道极浓的黑影。

    于她目光落下的方向,一列黑衣人正带着长刀,走向皇城门前的几个跪影。

    其下,为首的女子步伐飞快,黑色挺括衣摆随着步伐晃动,腰间长刀微鸣,暗光流转。

    忽然脚步声停住,腰间挂刀也停止晃动,这人站定在皇城门前,一只手松松垮垮搭在刀把上,腰胯在搭刀同时微扭,以一个十分散漫的姿态站在大道中央。

    在她前方,一群面朝皇城门跪立的人缓慢回过头来。

    有人微哑道:“乌鸦来了。”

    自她身后疾步踏出两列同样黑衣打扮的佩刀内卫,自两边围站住那几人。

    一个内卫走近中央的背影,低声问:“孟头儿,如何?”

    孟品言眼珠自跪地人脸上转一圈,扶着刀站立,咧嘴笑着指了指左序:“就从那个举字的开始呗。”

    戏谑话音如丝绕耳,身旁内卫眼珠前转,抬手慢慢抽刀,亮光铮然横断余音,伴着脚步声向前而去。

    “都是我朝杰才啊,可不能让受苦……”

    “砍利落点。”

    刀身映出地上跪者的面容,左序两手不觉攥紧布条,逼着自己直视愈近的刀锋。

    忽而寒光迎面劈来,在刀锋袭来刹那,左序突然听到身旁人的大声呼喊:“左序!”

    鲜血毫无预兆泼在眼前,红了整片天地。

    -

    花月馆中,闻人言卿与刘显义言谈已尽,各自披衣要离去。闻人言卿出门登车,吩咐下人归府。

    车自探春巷驶出,出巷便见一岔口,此处岔口分丁字两段,一边往崇国寺去,一边往探春巷,闻人言卿车往大道拐去,正遇见一队人马,自大道往崇国寺行去。

    她坐在车内原看不见,但听到阵格外矫健的马蹄声,踏地极凶,叫她生出点熟悉感。闻人言卿不禁抬手挪窗,恰见风临车驾带着人自眼前行过。

    而她抬眸时,风临也正在窗缝后注视她,闻人言卿未想会对上她的眼,有片刻错愕。二人对视瞬间,车马隆隆错身,刹那分行。

    目光交汇只有瞬息,甚至比眨眼还短,可闻人言卿不会认为是巧合。她独坐车内听着远去的车声,回想风临的目光,心中竟有种被看透的感觉。

    这有些荒诞,是她多想多疑,还是……闻人言卿缓慢抬眼,容色一点点冷沉。

    她倾身向前,以极低的幽音对外面驱车仆人吩咐:“改道,去刘府。”

    秀车扬烟而去,奔向它真实的目的地,而其后方,漆黑描金的车驾则携马蹄雷雷,行往佛门净地。

    崇国寺内,供贵客小憩的雅院禅房中,祝勉正与祝琅华在屋内低谈,说话间突闻外头嘈杂声,像有什么人直闯过来,期间夹杂着许多僧人的劝阻声。

    二人在室中对视一眼,祝勉眉心一跳,立时走至窗前,悄悄开窗外望,见外头道上闯来两列黑红装扮的侍卫,七八个僧人一路相拦,皆不可阻。

    侍卫们横列两侧让出一条道来,一阵皮靴声近,一位墨衣金带,腰挂古金双刀的人自中间走来,步步寒威。其面容苍白若冷玉,睫黑如炭描,凤眸凛仪,正是风临。

    祝勉微惊,顿时关上窗,心道:她怎会来?!

    在外望风的随从怕是被她拿住了,此时要跑已是来不及,祝勉挥袖后撤,狂思对方来此目的。一旁祝琅华见状心慌:“姨母,外头是谁?”

    祝勉一心想事没理会他,他只好自去窗边看,只一眼便吓得叫出声:“呀!她、她……”

    不带他说完,门便哐地被人踹开,尘烟里,风临冷眼环视一周,噙着笑踱步到厅内,将左腰那把长刀一把甩在桌上,砸出咣当巨响。

    祝勉笑容有些不自然,语气带了些愠意,笑问:“殿下,您这是何意?”

    风临撩袍落座,身躯后倚,看也不看祝琅华,挥手示意亲卫退到门外,待合门后,她才将脸转向祝勉:“祝大人杂事缠身还有心叩佛问禅,好心性。”

    “沈鞠之事乃小人诬告,早晚水落石出,祝某身正无愧,自然无惧见佛祖。”祝勉边说,目光边从她刀上掠过,笑深了几分。

    祝琅华此时上前,心慌地叫了声:“殿下……”

    风临垂眸拂刀,并不应答。

    室中气氛不同寻常,祝勉有意化解,主动递了个话,意味深长道:“说来祝某与王府远无仇怨,何至于此?我与殿下也算姻亲,怎么不能化干戈为玉帛。”

    风临淡淡笑道:“大人说笑了,你家是缙王的姻亲,孤不敢高攀。”

    “什么攀不攀的,倒叫祝某惶恐。小甥已是您的人了,嫁妻从妻,还不是事事以您为先。”说着祝勉对祝琅华使了个眼色,后者一瑟缩,手指在面前攥了半天才鼓起勇气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递给风临,尽量软下声来:“殿下请润润喉。”

    对递来的茶风临根本未接,眼睛只看祝勉,冷漠道:“不必了。彼此也无甚可寒暄,孤就直说了,与你家的姻亲,孤要作罢。”

    风临毫不管二人脸色,道:“这桩赐婚本就是勉强而来,你家对孤,孤对你家,都无心无意。碍着圣恩,不得已捆着走了一段,也是彼此煎熬。所幸赐婚不许拒,却没说不许离。既不痛快,没有互耽一生的道理,及时掉头,我们好聚好散。该给你家的体面,孤全都会给,对外孤也会言明祝郎君仍是完璧之身,只道是性情不合,并备份厚礼送他归家,不会妨害他再嫁。”

    桩桩件件考虑的不能说不周到,只是她看似事事体贴,话语间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冷意。

    祝琅华从没遇到过这样场面,还站在一旁无措地举着杯,他个男儿家从未被人如此下面子,脸上挂不住,羞尬之下,眼泪自眼眶盈出,忍不住往下掉。

    泪珠啪啪砸在地上,风临置若罔闻,毫无怜香惜玉之心,连一眼都没看他,冷心硬肠地丢下句:“出去。”

    祝琅华转身就往外跑,连行礼都忘了。

    祝勉一直瞄着风临,待门关后悠悠开口:“殿下人中龙凤,择夫应择贞贤,方不辱威名。下官外甥虽愚鲁,但为洁质儿郎,不似有些与旁处牵牵扯扯的,窗外春花无数,放在家中不也安心么?”

    风临脸上笑已很淡:“洁与不洁,贞与不贞,岂由外人妄断?”

    祝勉弯唇,温声缓道:“清华公子频往缙王府去,伏低做小,这是我们都知晓的事。”

    风临面上淡笑丝毫未改,只是字音愈发冷漠:“亲王之势,怎是一男子可拒抗的。且懿旨赐婚前必有内官验其身,但有不妥,父亲必不会降意。宫内规矩大,外人不清楚内由也可原宥。”

    说着风临站起身,弯眼拿起桌上刀,“孤的家事不劳操心了,大人还是先对自家上上心。”

    “明日和离书到府,你若顺安收下,我们好聚好散。若旁外生枝,那不要怪到时闹得难看。”筆趣庫

    祝勉起身,眼睛闪着精光紧盯风临,语气古怪道:“臣相信,殿下总有将事闹得难看的本事。”

    风临道:“知道就好,大人现在麻烦缠身,更该更顾惜声誉。”

    话音落,风临戏谑微笑,转身踏出门去,在路过祝琅华身边刹那,冷声道:“今后你不必回外宅了。”

    祝琅华顿时僵在原地,泪脸一点点发白。

    祝勉在后笑着作揖,待门再次合闭,她面目尽沉在阴影之中,隐咬后牙,眼中尽是森寒。

    自佛寺出来,风临一路未理会寺中人言,大步回到车上,放刀做定。座旁小桌上摆着棉套保温的药壶,触之尚温。

    算一算也到吃药时辰了,她沉默拿起壶倒了一碗,举到嘴边,却没有饮下。

    风临端药静坐许久,突然狠狠将药盏砸在地上!

    -

    闻人言卿来到刘府后,并未去见刘显义家人,而是带上早备好的薄礼,去见了同在刘府内居住的刘达仕女儿。

    一见面她便焦急万分,语气凝重道:“方才刘显义女郎约下官去了馆中,起了用刘大人替罪换刘尚书的心思,要下官相助……”m.

    对方显然惊愕:“什么!此事当真?!”

    闻人言卿压低声音道:“千真万确……下官颇受刘达仕大人照拂,听到这话哪里能不来报一声,女郎,你们要早做准备啊……”

    -

    及风临归府,向文轩阁走的路上照例询问平康:“上午府内可有什么事?”

    平康道:“只有一件,公子说想给皇夫递封致谢之信。在这里,奴与寒江粗阅过,未发觉不妥之处。”

    他将怀中的两封信掏出递去,风临接过,先捡上面那封看了,一展便知是子徽仪的字,她黑眼珠飞快上下扫过,末了露出点玩味的笑,沉默少顷,将这封信原样叠好还与平康:“他想送,就帮他送。”

    风临垂眸看向手中第二封,平康适时道:“这是相府送来的,子女郎亲自递信,说务必请您归后速阅,应有要紧事。”

    “嗯。”风临展开一阅,却有点意外,只因信上是子丞相字迹,写的:“夜闻殿下扣拘农人,恐生误会,特急信告知,拦车之人皆为我等寻来,以助殿下。”

    风临抓着信愣了一瞬,是姑姑找来的?

    那昨晚她的人问话时,那些农户怎地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谁助她们来京?直言是相府不就好了……

    细思有些许怪处,可想想似乎又在情理之中。风临稍作思索,立刻往看押农妇们的院落赶去。

    -

    在距文轩阁不远的小院里,白青季正带着几个亲卫于屋中看守那三个农人。

    因风临吩咐,她们没有被关进地牢,而是安置在小院中,连身上那破布烂衣都给换了套整齐的棉布衣衫,中午也有饭菜可吃,只是那三个农户总归畏惧,暗暗看她们脸色,吃饭也很小心,不敢吧唧嘴,生怕惹人生气再挨顿打。

    饭端来后,一人抓起一个白面馍跑到墙边去吃,吃完都没饱,又不敢再拿,只眼巴巴地看着桌上盆里的大馍。

    三个农人里,有个姑娘是老农妇的孩子,看着有些不灵光,说话带点傻气。她舔着手指头盯着桌上看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出声,看向白青季小心翼翼地说:“大将军,我还能再吃一个白面馍吗?”

    乡野的孩子并不识得国都中的官阶,看到穿着漂亮轻甲、挎剑俊武的人,便以为将军。眼前的轻甲长剑是她从未见过的耀眼神武,可事实上,这只是白青季一套普普通通的行头罢了。

    听见这声将军,白青季表情极为复杂,回头望她,半天才道:“当然,那一盆都是给你们的,撒欢吃吧。”

    姑娘听后果真很欢喜,跑去一手抓起一个大白馍,手在上头留下灰手印也不顾,直往嘴里塞。

    “哎!慢点!”白青季大声道,“那不是很多嘛,急什么,别噎着了!”

    傻姑娘使劲点头,嘴里塞满了食物,呜呜说了几个字,白青季也没听清。一旁的农妇两人见白青季并不似看上去那样凶,也凑上前来,小心地再拿一个白馍,悄悄蹲在地上吃。

    白青季想给她们倒碗水,但想到她们还不知是谁派来拦车的,便又扳起脸来,只道:“那壶里有水,想喝自己倒。”

    “哎哎、好的大人。”

    一番狼吞虎咽后,屋内安静了会儿。白青季正坐在那皱眉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很小的交谈声。

    那个傻姑娘坐在墙边,低头扣手,突然小声道:“好开心啊,我好久都没吃这么饱了。”

    她娘立刻变了脸色,道:“嘘!”

    可她不明白,坐在那傻乐道:“娘,我不想走了,待在这真好,她们给我吃白面馍呢。”

    她很开心道:“娘老说来了要坐牢,这就是坐牢吗,那我想天天坐!”

    农妇听了要吓死,想捂她嘴又不敢,正此时白青季回过头来:“哪儿坐牢会有白馍吃有软床睡?这是我们殿下吩咐给的!”

    那姑娘立刻乐道:“那你们殿下真好!”

    这话倒说到白青季心里了,她露出一点笑来,扬起脸道:“那是,我们殿下对百姓一直很好,不然你们以为我们镇北军为什么能在北疆扎根。”

    “怎么叫好?”那姑娘问。

    白青季道:“帮他们卫家守地,引商兴农,怎么不叫好?我们待他们好,他们感受到了,才会那样待我们好。”

    “守地……”姑娘听后眼睛明显亮了,充满期待,却又害怕她们,最终还是忍不住上前,不顾母亲阻拦,去站到白青季身边,睁着大眼睛,怯怯道:“你们也帮我们守地吧,我们也会对你们很好的。”

    刹那间白青季的心像被人擂了一拳,她没什么文化,不懂得该怎样接这句话。

    “兔崽子浑说什么,还不快住嘴!”农妇大骇起身,赶忙拉住女儿呵斥,随后讨好地对白青季赔笑。

    一向碎嘴的白青季难得沉默,摆摆手,坐了片刻,慢慢自盆中挑了个最大的白馍,递给那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