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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光破晓,金乌高升,明媚春日照洒街头,长街上,一家食铺老伯正在支摊子,几个小童举着崭新的长杆彩纸轮,蹦蹦跳跳地从前面跑过,稚嫩的童声在春日下欢快歌唱。

    “阚阚天犬,光为飞星,所经邑灭,所下城倾——”

    纸轮在孩童面前飞快转着,几个穿内卫服的人走过大街,看着小孩从身边跑过,忽然定步,皱眉回头。小孩子们无觉无察,笑着跑远了。

    稚童们的身影渐渐远去,很快没入人群中,只有残余的歌声,远远地回荡。

    “阚阚天犬——光为飞星——”

    “所经邑灭——所下城倾——”

    几个内卫蹙眉互望,沉默地握紧腰侧长刀,转身加快脚步往前方赶去。

    她们表情严肃,全无清晨的怡然轻松,像是有紧急的事,一路无话疾赶到北皇城前朱雀大道上。那里有许多内卫与羽林军已经聚集,众人都皱眉看着一处地方。

    前方,正对皇城城门的道中央,有五个穿着旧袍的女人跪在地上,她们正面前方金钉朱漆的巨大华门,各个神情毅然。

    在五人中央,曾现身孝陵,名为左序的女子跪上前一步,自袖中飒然抽出一块衣布,两手持展,高高举起,赫然是陈雪鸣所书十四血字!

    左序举着友人之血,眼周红肿,张口几度嘶哑不能言语,但神情满是坚决,在极度浓烈的情绪的支撑下,她终于发出声音,有如悬崖边的鹿,朝着对面决然一跃:

    “我与四人皆为旧岁庸臣,得上恩遇入奉青宫,期辅仁主,盼襄鸿业泽万民,未想一朝降劫于主,宏图半夭。其辛酸已不可言说,更遇奸臣弄权,戕害同僚,我等无用,艰留性命,妄卧薪尝胆以昭雪惩艰,碌碌八年无成一事。思及此生,上难报旧主之恩,下无颜面对亡命同僚,既不为所容,总白将性命抛付,不如陈于君前索个发落!”

    左序高举血字,悲愤大喝:“我等苟活之人,请求陛下赐死!”

    几近撕裂的沙哑喊声响彻大道,道上四人一齐呼喊:“我等请求陛下赐死!”

    远望几人身影,一内卫面色凝重地转头,对属下低语:“快去呈报陛下。”

    -

    在里皇城并不算太远的大理寺官邸,身着青袍的魏泽抓着一份泛黄的文书,双目圆瞪神情激动地冲到大理寺门前。

    身后有随从试图阻拦,前头有衙役挡着,魏泽全不理会,竟生出力气来拒开一切阻拦冲进去。

    昨夜,她与人彻夜查看所能借到的、旧年间关于魏文外宅火灾一切的记录,包括救火队、差役、仵作的所有。

    眼见寻不到突破口,魏泽疲困之下不由心灰,生出恐怕这案子真难昭雪的想法时,一旁人忽然抓着个文书过来,激动地说:“霈然!快看这是什么!”

    魏泽强打精神看去,见是一份仵作的验尸检状。上头写的内容与先前她们看到的大差不差,即魏太傅尸身烧灼情况,口内有黑烟,四肢扭曲挣扎,判为火焚而亡。余下的,是宅中那八位仆从的验尸记录,魏泽一眼扫过,内容与外祖母大抵相同,都是口有黑烟……

    她正匆匆扫过,突然眼睛瞥到一处不同,当即定住,一旁友人也在此时用手指激动地指着:“你看,八具尸首,唯有倒数第二具的记录与旁的不同,上面写的是:口有黑灰,喉内无烟!”

    魏泽登时振奋起来:“快看看,此尸仵作是谁,书吏是谁,着字人又是谁!”

    -

    大理寺内,魏泽顶着日光抓着手内检状誊本,却没有立即发作,而是等大理寺少卿出来后,突然揪住人大声道:“你给我瞧瞧这是什么!仔细瞧瞧,这是你们入档存放的检状誊本,你们都盖了章的,其上却写着一具尸首口中有烟,但喉内却无烟!这说明什么!”

    魏泽两眼通红吼道:“这说明人根本不是被火烧死的!火烟没有吸入喉鼻,早在起火前人就已经死了!口内的黑灰搞不好只是为了遮掩,这个疑点当年为何没有人核查?”

    “你们怎么有脸坐在这高堂,穿这身官服!”魏泽双目涌泪,愤怒把誊本甩在来者身上,“我要见这个仵作,我要你们还我一个说法!把三年前就该给的说法,给我!”

    上面红印之下覆着的核阅,批准入封的名字里,有三个异常俊秀的字,随着纸张飘落,这名字摔进地土,慢慢浸染上泥污——慕归雨。

    -

    而在喧闹华京的另一端,定安王府在这个上午显得尤为安静。映辉殿中的子徽仪睡到巳初才起,他自床上缓缓起身,身边依旧无人,他已有点习惯。感觉手上异样,像有什么东西干了凝粘在掌中的感觉,他抬手看去,却不想当场如石般定住。

    在他掌中,躺着一块薄薄的暗红残痕,虽已凝固,但他绝无可能看不出这是什么。

    血……怎么会有血?

    他立刻预备起身查找,却在掀被时,自脑海中闪过一个片段……

    昨夜黑暗中,他搂抱住殿下时,手掌触到她后背一点阴冷的液体。

    子徽仪骤然瞪大眼,一寸寸低下头,看向掌心,暗红血痕突然在此刻触目惊心。

    殿下?!

    -

    魏文火焚案牍有问题的消息不出半日便径走华京。

    京中凡是有权柄、有耳目的人物都在第一时间得到这个消息。但即便与那些穿红着紫的老人精们相比,这次消息传到风临耳中也算快的,因彼时她就在距大理寺相隔近一街的茶楼雅间观望。

    当然,这茶楼也是慕家的。

    当听到消息时,风临白指微顿,擎着茶杯在半空,良久才饮了一口。

    也就这一瞬,风临想起了当年她与慕归雨在火光冲天魏宅外的相遇。

    那晚,在漫天火光之中,慕归雨披着件栀黄外袍,站在远处林边,挂着淡笑,如同一个路过的看客,静静观看这场大火。m.

    是不是那时,她就已经谋算下这一切?

    风临脑中兀地响起她那时的话:

    “殿下,好久不见。”

    究竟从何时起,我成为你计划中的一环?

    在宣文二十一年,还是更早?

    在思索间,昨晚慕归雨说的话忽如檀香飘来:“走一步,要想十步。”

    “要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

    余音犹缭绕耳旁,然听者已是不同心境。

    原来是这样。风临抬眸,凤眸光点隐烁。难怪“枯言无益”。

    这一声老师,孤还真没白叫。

    她手拿着茶杯,稳稳放在了桌上。而在她西北方的大理寺狱中,一只沾了尘灰的手自铁栏中探出,抓起牢外小桌上的茶杯,飞快拿到嘴边灌了一大口。

    昏暗牢中,形容狼狈的顾崇明咽下冷茶,抬袖使劲擦去嘴角水渍,如头饥饿的狼,带着镣铐坐在墙角,用那两只发亮的眼睛看向铁栏外的来客。

    眼前的人光鲜亮丽,气度如山巅之雪,每一缕发丝都黑亮柔顺,每一寸衣摆都洁美不染尘,衣袖上大气而皎丽的精绣雪色梨花,如他面容一般精致美丽,与此地格格不入。

    实在是好漂亮个男孩。

    “我不记得有认识这样的贵客。”顾崇明眼打量了下他华贵的丝锦衣料和质地不凡的玉佩,继而上移到他的脸上,露出一排寒牙笑问,“谁让你来寻我?”

    风依云站在她面前,眼睛垂望牢中人,长而翘的睫毛如扇遮蔽光线,在他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来既未言身份,便不可能告诉对方问题的答案。且说实话,他也并不知来此为何,他仅是受慕归雨之托,代替他“伤重不能行”的皇姐来走一趟。

    于是风依云半真半假地答:“只是受人之托,为你送趟饭。”

    “什么人能让你进得大理寺狱,还带着饮食?”顾崇明虽已狼狈,但身上气势分毫不减,依然挺横,“你背后有法司的人,我如何信你?”

    风依云道:“信不信无妨,饭总是能吃。”

    顾崇明道:“那不见得。有的饭吃了会要命。”

    风依云扫了她一眼,微微俯身,一旁良泽立刻递上筷子,打开食盒,他便用这筷子每一样菜都夹了一点送入口中,用罢后,他得体地起身,用帕子轻拭唇边,动作赏心悦目,顾崇明一直在盯着他看,起先只是看那些饭食,后来,眼睛不知不觉就转到他脸上。

    在这昏暗天地,他美得像在发光。

    顾崇明眯起眼,忽咧嘴笑起,当真似匹饿狼:“好漂亮的人,若我没这身囚服,定要问问你是哪家儿郎。”

    风依云瞥她一眼:“问了待如何?”

    顾崇明没说话,只盯着他,饮了口杯中残茶。

    风依云笑冷了几分,身旁良泽凛声道:“放肆。”

    顾崇明勾唇微笑,话锋一转,忽看着他问:“喜欢榴花么?”

    风依云冷笑:“前几日吴千仞登府强收缙王,定安王献你家案子关键证人一事,你晓不晓得?”

    “……”她定了会儿,笑里带点无奈,但极快她的眼神便变得肃冷,语气亦沉下来,“我晓得。”

    “你是为她来的?”

    风依云冷眼看她,秀眉紧蹙。

    顾崇明笑容在此刻寒了些许:“看来,皇女殿下这个情,我是领也得领,不领也得领了。”

    “心里有数便好。”风依云语气冷硬道,“天下闻郎将事者众多,真正把饭送到你眼前的,也只有她。”

    “郎将好自为之。”

    说罢他挥袖离去。

    顾崇明坐望他背影远去,脸上笑容一丝丝散去,彻底化为凝肃。她突然道:“明日会审,谁是你们的人?”

    “都不是。”

    丢下这句话,风依云消失在她视野中。

    回廊中归于寂静,不多时,几个衙役走进来张望了一眼,复又离去。顾崇明坐在牢中凝重片刻,起身拿来已冷掉的餐盒,抓起筷子就往嘴里扒。

    饿太久也尝不出个咸淡,她正狂吞着,突然像是嚼到什么东西,咳着吐了出来,定睛一瞧,是肉块中夹带的一枚细布条。

    顾崇明咽下口中饭,迟疑地放下筷子,将布条展开细观,面色忽变。

    她眼神戾变,抬手仰头将布条狠吞了下去。

    -

    大理寺邻近狱门的西北侧,有一辆华车在外街等候,慕归雨一身绯色官袍,不遮不掩,就站立在车前,微笑着前望。在她身旁站着玄棋与两个公廨下属。

    官署中有人远远地得知她在那处,亦在私下窃窃道:“慕侍郎怎来此?这时候还不避避。”“听说昨日朝会她被人弹劾,不知后面会如何。”

    墙外的慕归雨听不到她们的私谈,一双眼犹带笑意,弯弯地思量着什么。

    身旁玄棋把声音压得极低:“家主怎敢保此计一定奏效?皇子殿下的确仙姿丽容,但人之所好各不相同,那顾郎将不一定就会心仪。”

    “谁说我只为这目的?”慕归雨嘴唇微动,声音毫无笑意,“再者,试一试又何妨。”

    前方皎丽身影戴着帷帽翩逸而出,慕归雨面上神情分毫未改,目光迎着那道身影折射的春光,微笑着低语:“何况……”

    “没有人能拒绝他。”

    风依云站定在她面前,皱眉道:“染了一身晦气,又惹一肚子气。”

    “殿下受累,臣会赔您一套新袍。”

    “不必了。”风依云眉毛仍然皱着,有点不悦看向她,“好不容易寻借口出来,便是为这样的事,真不知叫吾来做什么……”

    慕归雨看着他浅笑道:“认识下西北声名在外的‘狼将’,难道不好么?”

    “好什么,横得让人讨厌。”风依云啧了声,又想起此人的无礼与她的姓氏,愈发生烦,不欲再讲:“罢了罢了,你怎样保证瞒得过吾姐?她不是就在不远么。”

    慕归雨道:“那个茶楼望不到西北街。臣的人也不会多嘴。”

    她顿了顿,说:“容臣啰嗦,您来的事,烦请不要告与定安王殿下。”

    “这是臣与殿下的秘密。”

    风依云盯着她瞧了会儿,忽而缓缓勾起嘴角,意味深长道:“我与大人的秘密很多。”

    慕归雨笑而不语,侧身一步,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微微低手,将手悬在半空,掌心朝下,如仆人般立在车旁预备搀扶。风依云静静看着她,嘴角弧度浅淡,踱步上前,眼眸在她红袖与手背间垂望片刻,将手搭在她手背,扶着她的手上了车。

    慕归雨低垂的眼微微愣住,此时他的声音悠悠自后方传来:“送吾回吾车马所在。”

    -

    定安王府映辉殿廊下,子徽仪正默默看着庭院,那里正有几个仆人打扫,银川正在不远处盯着他们。他手已经洗干净了,但仍像有什么东西般紧紧握在袖中。

    在这里三天,子徽仪已经摸清了定安王府的内府人员结构。并由三天对下级仆从的行为观察,断定府中应是寒江主内府,平康主外府。

    为了验证猜想,他特意在昨日白日里提出了两个不大不小的要求,分别是要一个螺钿红木大柜,和想吃府外问江楼的鱼生。

    这两件事,殿外候命的人问的都是寒江。

    他记得很清楚,从前风临将归京时,皇夫特意委人运了许多东西来王府,其中就有几个螺钿红木大柜。他来后见殿中没有,东西应该在库房。在他提出要求后不过一个时辰,寒江就命人把柜子送了来。

    寒江掌着王府内库的钥匙,说明她才是管内事的。

    如此便解释了,这几日来殿中观问他的平康为何只在早中晚出现,因为他不在内府,只能趁清闲时候过来。

    且每日平康在中午、晚上来时,都会照正常用膳时间晚些,他的身上也会多出早上没有的熏香味道。很淡,但子徽仪从小便在皇夫跟前学习,很通香理,虽然香味淡薄,但他仍依稀辨出那像安神香的香方。

    几日皆是如此。

    看来,后府还有人住着。遣平康照料,身份怕是重要,大约为男子。自入府从未听闻后宅还有男子居住,显然是有意隐瞒,且此人在平康心中的优先级,比他更高。

    是谁?

    日日点安神香,他的心神不宁么?那么,殿下所识者中,有谁满足是男子、不可见人、身份重要几个条件呢。

    殿下为何要藏这个人?保护,还是挟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