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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名字叫兮子。

    家这种东西,在她的记忆里就像夜空尽头的星,始终散发着亮而遥远的光。

    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相继离世,从那以后,她便独身一人。

    为了讨生活,她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讲不完。翻进隔壁人家偷过大米,假扮巫女去大户人家施过法,和街口的大柴狗抢过肉

    兮子现在很烦。

    她原不该有任何烦心事的,有饭吃饭,没饭就饿着,睡醒了就在街头晃悠,被抓了就去吃几天牢饭,反正牢房的蟑螂哥,老鼠妹,和她早就很熟了。

    她在烦一个人,刀疤君。刀疤君无名无姓,因为从额角到嘴边长着一道骇人的刀疤,所以人们都这么叫他。他在全国横行霸道,走哪哪儿遭殃。和兮子不同,他不偷不骗,只抢,而且据说长得青面獠牙,腰比水桶粗,只要他想抢的东西,没人拦得住,就连隔壁藩藩主的传家宝也不例外。最近,听上头风声,他好像抵达萩城了。如此实力雄厚的同行,若有他在,哪儿还有她兮子的一杯羹呢?

    “快走快走!”

    “快去看,刀疤君被人捉住了!”

    又是一个艳阳天,兮子正在街上百无聊赖地走着,突然就被鱼贯而过的人群撞了个满怀。人们朝着同一个方向涌去,脸上皆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

    捉住了?有这等好事?

    听到这个消息,兮子的第一反应是惊喜。惊喜过后,疑虑渐渐爬上了她的心头。像刀疤君这样的恶棍,连藩主大人都不放在眼里,又是哪路英雄好汉,能够将他收服呢?

    十五岁的年纪,对新鲜事物总是充满好奇,兮子二话不说,跟上了前头人的脚步。

    萩城最大的酒肆,三巡屋,此时已挤满了人。

    一个身长八尺,腰阔十围的彪形恶汉跪在地上,身上捆着粗绳,正在嗷嗷大叫。旁边的椅子倒了数把,碗碟破碎。很明显,打斗的痕迹。

    “混蛋!快放了老子!”不愧是名满天下的恶棍,一开口,声如洪钟,惹得吃瓜群众们齐齐捂耳。

    恶棍在对谁说话?坐上的人。也就是刚刚五招之内,将他制伏缉拿,绑成肥肉粽子的那位。

    这是他来萩城的第一票,专门挑了最气派的店,原本打算给这里的人一个下马威。没想到,刀刚架上店老板的脖子,就杀出这么一个程咬金来!

    酒肆老板还躲在桌下瑟瑟发抖,看样子是吓坏了。

    兮子身姿灵活,在人堆里三挤两挤,很快就挤到了最前排。是哪位好心人,大发慈悲,帮她打败同行?她一定要瞧个清楚。

    能打败此恶棍的人,肯定比他还要恶上十倍吧!兮子的脑海里已浮现出一副画像。脸,很大,少说也有磨盘那么大。至于身型嘛,壮如牛。不,应该有十人合抱的巨木那般粗壮吧。颜值的话,想来也知道,满脸横肉,一身膘,金字塔最底端咯。

    她心中十拿九稳,自信满满朝坐上那人瞧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手。那是一只极好看的手,白净,骨节分明,此刻正端着一樽青瓷酒杯,晃了晃杯中的酒,一派闲适懒散。这是杀人的手吗?不像。比起握刀,她觉得这样的手应该去执笔,或是抚琴才对。

    有些出乎意料,她的视线继续上移。她看见了他的唇。薄薄的唇,锋锐刀刃一般,此时唇角正淡淡勾着,暗含轻蔑。

    “不愧是恶名远扬的刀疤君。力气真是大啊,只可惜,反应力还差了些。”

    那人对着杯中清酒,自顾自说着。语罢,小酌了一口,又将酒杯搁下。

    好狂的人。兮子在心中暗自惊叹。然后,他抬起头,兮子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她的三观被狠狠颠覆了。

    眼前的人,是个少年。而且可以说,是个非常好看的少年。

    他的眉,不算浓,可眉形生得很好看,剑锋般的眉尾凌厉上挑,眉端低低压着那双翡翠色的眸子,眸子星子一般的亮,当真的剑眉星目。抬头那一瞬间,他的眼角下意识瞥向人群,一股傲气快要收敛不住。可这份傲气,偏偏又与粗野无关,相反地,这人一身剪裁良好的深紫色和服,简洁有质地。诺大的木桌上,只放了一壶酒,两碟小菜。刀疤君在他脚下扭动挣扎的时候,他就稳稳坐在那里,颔首转动酒杯的样子,透着一种天生的风雅。

    是他?是他打败了刀疤君吗?可是,这样的人,怎么看都更像个大户人家的少爷,而非舞刀弄枪之辈啊。

    “士可杀不可辱!既然落入你手里,就废话少说,给我一刀痛快吧!”刀疤君梗着脖子,破口大骂。

    “哼。想求死?”那人嗓音低沉。

    “少废话了!给我一刀吧!男儿何惧一死!”刀疤君闭上眼,视死如归。

    一道刀光,白虹贯日般飞出。众人惊呼了一声,齐齐闭上了眼。刀疤君也是,双目紧阖,眉峰如聚,就等着血溅当场!

    人群中,只有兮子一人的眼睛大大地睁着。

    她像是看到他拔了刀,可他的动作太快,她没看清。等定下神的时候,她看到,落地的根本不是刀疤君的人头,而是他身上的绳子。他身上的绳子被他挑断,簌簌落下。

    他替他松了绑?替这个恶贯满盈的强盗?

    少年收刀入鞘,一双狭长的眼不动声色地审视着脚下的人,而后像是看到什么宝藏似的,兴致勃勃笑了。

    “喂。你真的不怕死?”

    他从没打算杀他。他需要的是人才,而不是死尸。

    至于这个人才,是世人眼中的“人”或是“恶鬼”,是武士,还是农民,他不在乎。

    众人这才睁开眼,发现想象中的惨烈场景没有如期而至,纷纷松了口气。

    “不怕!我早就死过一次了,哈哈哈!幕府!幕府将我全家抄家的那天起,我就已经死了!我活着,活着就是为了抢!他们不是爱财吗,哈哈!我偏要抢!我要抢尽他们的财富,哈哈哈哈!!!”像是被那句“不怕死”击中,他一腔悲愤倾泻而出,双手乱舞,仰天大笑。

    “呵,不停地掠夺么?”

    “没错!不停地掠夺!哈哈哈!”

    “然后呢?”

    “然后然后”

    “然后呢?”他犀利地将他凝视。

    他的声音渐小,迷糊灌顶一般,一点一点平静了下来。一双历尽沧桑的眼,仰视着居高临下的少年,眼神已由最初的混沌,慢慢变得清醒。

    “可是,可是我还能怎么样啊!?”半晌,两行泪,顺着他粗旷的脸庞流了下来。

    有时候,清醒是另一种噩梦。

    “幕府一天不倒台,你的内心,永无宁静。就算死,你也不会瞑目的吧。”少年慢慢给自己斟着酒,声音也如动作那般,轻而缓慢。可那声音,落在刀疤君耳里,却变成了一支利锥,一声一声,敲打着他的心壁。

    他早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其实很多人都和你一样,心中都有恨。你的痛苦,我明白。”

    人们本来是敬仰他的,因为他是打倒恶魔的大英雄。但是此话一出,人们的眼神也变了。意识到眼前的人可能成为刀疤君的同伙,人们的目光,霎时间化为一根根淬了毒的金针,从四面八方扎向少年的脊梁骨。

    少年却像浑然不知那样,从衣兜里慢悠悠掏出一封信来。

    “如果你还想活下去,并且天翻地覆地闹上一场的话,随时来找我。”

    少年偏头,微微一笑。那笑容好像迎风招摇的,最鲜亮的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