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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礼堂偌大的院落中有一座三层攒尖顶楼,站在顶层的走廊眺望东南角,恰好能远远望到离王府最近的泰昌街牌坊,尘世间熙来攘往的闹市喧嚣被屹立的朱墙稳稳相隔。

    人间烟火,云蒸霞蕴,却不属于天井里的任何一人。

    沈以宁如今的住所便在此处,乃半年前得了沈武授意,从旧居迁来,颇为幽静,以青石板铺成的道路两旁种满了白玉兰,恰逢时节,由远至近,还未踏入院内便能嗅到一阵幽香。

    沈以宁为人向来不骄不躁,且几乎不拿身份地位说事,故而许多达官贵人家的小姐都爱来寻她玩耍交际,她来者不拒,但也直言不讳,不必谈诗论画,她不感兴趣。

    现下许是有所顾忌,登门的旧友寥寥无几,大多时候都是差自家丫鬟送来一些小玩意儿或是糕点,以表慰藉。

    今日王府的冰果倒是到点便送来了,沈以宁叼了一颗在嘴里,仰躺在斜塌上消暑,不多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通传声。

    她咔嚓咔嚓嚼着嘴里的冰碴,身子没动,秋霖自会前去替她处理。

    不多时,秋霖小心翼翼捧着一个鼓囊囊的玉锦袋回来了。

    内庭不再设多余仆役,沈以宁不需掩饰自己的秘密,听见动静,她坐起身,好奇地瞧看,猜测又是哪家小姐送来的东西。

    然而目光所及之处,秋霖的表情竟有一言难尽之意。

    沈以宁见她神色有异,探身想要查看,秋霖赶忙道:“这是……殿下差人送来的,殿下说上次无心吓走了郡主的小兔子,如今特意寻回来送还给您。”

    穿堂风过,携来玉兰花的芬芳气息,沈以宁绷着下颌,一边听着,脑海里却一边浮现出景昭吩咐这些时眉眼带笑的戏谑神情,她满脸肃穆地抬起手,略带谨慎地揭开锦袋,映入眼帘的居然并非她以为的奇奇怪怪的东西。

    锦袋一掀,还真是一只兔子,她与这只提溜着红宝石般闪烁眼睛的兔子对视,大眼瞪小眼。

    “秋霖,”良久,她闭了闭发酸的眼睛,再次睁眼时没有去管已经泛起褶皱的衣裙,反而揉了揉凸凸直跳的额角,郑重其辞道,“你回忆一下,当晚那只兔子是什么毛色的?”

    秋霖扑通一声跪下:“郡主莫要为难奴婢啊!奴婢不敢说!”

    沈以宁抬了眼皮,盯着她怀里通体雪白,已经瑟缩着只敢露出一双耳朵的兔子,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是啊,他也是这么想的。”

    她边说边提起百褶裙摆,身子缓缓蹲下,腾出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兔子微微颤栗的后背。

    周遭宁静,鲜有声响,秋霖打量着自家郡主的神情,犹豫再三,还是出声道:“郡主这好歹是殿下送来的,堪比御赐”

    沈以宁仿佛这才缓过神来,茫然地看向她:“我知道啊。”

    秋霖一咬牙,只得将话挑明了说:“您要是实在馋得很,奴婢赶明儿让厨房去宏宝楼买一只回来?”

    沈以宁有些犹豫,但她想到宏包楼好歹也算云洲城内数一数二的酒楼,于是她慢悠悠站起身来,扼腕叹息道:“那好吧!”

    午后日头正好,有客上门。

    沈以宁搬来贵妃椅,正窝在她认为最舒适的位置,仰头闭目,一派闲适。

    蔡婉婉今日穿了一身烟罗蝴蝶裙,活像一只轻盈的花蝴蝶,她一路上颇为忌惮地避开那些被阳光照射到的地方,踩着走廊里的阴影小跑进了屋。

    动静不小,沈以宁即使并未睁眼,也能想象出她秀眉紧蹙,一脸不快的样子。

    果不其然,蔡婉婉用手扇着风,扫了一眼外头的骄阳,气都还没喘匀便开始抱怨:“热死了,这毒日头真是要人命了。”

    这番怨声载道的语气与那晚在景昭面前的纤弱娟媚相比,判若两人,她紧接着从身后跟来的婢女怀中抽出两本书,又猝不及防塞进秋霖手里。

    “喏,近来方先生讲的大致就是这两本书的内容,我皆已做好批注,改日再派人回来取,”她不悦地拍拍手,似是拍去灰尘,速速说完之后,又清了清嗓子,不太自然地补充道,“先说清楚,绝不是我故意想要讨好谁,只是倘若父亲询问起来,我也好交差罢了。”

    她每次来都要说一番这样的话,秋霖险些没抱住,费力地揽着两本厚厚的书,颠了颠。

    王府书院沈以宁已是许久未去了,教授两人传统课程的方老先生曾来过几封亲笔书信,意在劝她重振旗鼓,恢复课业,只是被沈以宁回信谢绝,便有了如今蔡婉婉的举动。

    这不是她第一次前来送笔记,起初沈以宁也只当她逢场作戏,而后随手翻了几页,其中的批示注解真真切切,并无敷衍之意,震惊之余也对其另看几分。

    在沈以宁心里,卿大夫蔡珩除了是名清正廉洁的好官,多年来,同样也是一名问寒问暖的长辈。

    然而相识数年,沈以宁与蔡婉婉大多时候却是不对付的。

    沈以宁从来都是心如止水,而蔡婉婉凡事皆爱一争高低,行事高调,个性张扬,两人即便多年来一同进学,可大相径庭的性子实在做不了闺中密友。

    蔡婉婉交代完,这才看向闭着双目似在浅酣的沈以宁,思考要不要打个招呼再走,犹豫间,视线却扫到她怀中趴着的雪白兔子。

    “你家郡主,何时新增的喜好?”蔡婉婉眯着眼睛,略微凑近了些,并不记得沈以宁有饲养宠物的乐趣,相反倒是有另一种可能。

    秋霖还未想好如何应答,便听见她一脸了然地接着说道:“平日也该适时叮嘱你家主子,肉吃多了,对身体无益。”

    秋霖只能先行应下:“是。”

    花蝴蝶飞走了,沈以宁睁眼,沉默地看着那远去的窈窕背影,怀里原本安静歇息的兔子却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炸起浑身的毛,从她身上挣扎着跳回地面,仓皇逃窜。

    沈以宁也懒得去捉,从蔡婉婉送来的书中选了一本,边翻边说道:“都答应不会吃你了,你可是有贵人撑腰的。”

    这次的两本书中,一本书是前朝御史编纂的史书,而另一本书看似为疆土概览,实则书中多是讲述数座古山历经岁月风雨的演变,两书之间毫无联系,但极为符合方老先生天马行空的授课风格,不受拘束,随心而变。

    沈以宁不喜冗长繁杂的史书,首选的自然是后者,书本的纸页上被三三两两描摹勾画,偶尔也见一两句批注,想必便是方老先生在课上的部分讲解,越往后翻,一些书页的空白处竟还有由纤细狼毫笔描绘而成的山川雏貌,修竹伫立,许是笔墨未干便急着将书合上,前后纸张竟也被不可避免地附上磨黑的印记。

    待蔡婉婉将书取回再重新翻至这些地方,定会懊恼至极,沈以宁思量着,视线忽而停在这一页的画中某处。

    这一篇讲的正好是巍峨壮丽的五岳,高耸入云的山崖和被执笔人勾勒成型,重峦叠嶂之间,不算突兀地藏着一个小字。

    沈以宁定睛去看,通过流畅的笔画,能看出勾的是一个浅浅的“访”字。

    这已是五岳中的第三段篇章,往前翻去,也并非每一章都藏有小字,沈以宁凝神聚气,心中只觉奇异,仔细来回翻看,终是又寻到其余几处难以察觉的地方。

    这些字迹都被隐匿在那些随手勾勒出的简画中,想来是由绘画描边的勾线笔书成,否则也不至能将来来回回的一撇一划看清。蔡婉婉书文方面造诣不浅,笔下向来精巧细致,写得一手漂亮细腻的梅花纂字,世间已鲜有人识得这字体,沈以宁全凭与她同窗数载,方能认出一二。

    现下将那梅花小纂单拎出来,在空白纸张上几番拼凑成句,树影婆娑,微风穿堂而过,吹起纸张一角,沈以宁一头雾水地看着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骆城事未闭,忌暗访。”

    她面露狐疑之色,同时也暗自将纸揉成一团塞进袖口,抬眼瞬间已正色问道:“四皇子殿下近日来,可有频繁出入何处?”

    沉香焚燃,静室内暗香袅袅,透过屏风能隐隐约约看见一道青竹般挺拔又孤清的身影,景昭端坐在玉案前,只着一件深色中衣,面色有两分苍白,时不时轻咳几声。

    有人叩门而进,脚步轻缓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