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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风习习,下午的日头晒,本是春日应当融融的阳光,经由充满咸腥的海,反倒变得有些闷热,但长谷川泰子无心在意这些。

    曾经涂抹无数贵妇品牌护肤品的纤细手腕被铐上了冰凉的手铐,她一步一步走向军绿色的直升机。

    梯子已经放好,两排位列着全副武装的武警们,只要他们做出些有反抗意图的举措,马上就会被制服,再度面对黑漆漆的枪口。

    父亲因伤势一直在龇牙咧嘴地喊痛,他们必须尽快到警局,才有医生来治疗。

    而不出意料,就算揪出了那个用勺子打残父亲的人,那个人也不会被抓起来。那艘船里的人,除非是像他们一样是板上钉钉的罪大恶极,协助警方缉捕犯人救出人质,行为过重算什么,好点的律师三两句话就能让这一行为归于合法。

    直升机的螺旋桨推进,她透过窗户再次看向这艘游轮,突然觉得日暮琉璃这个名字还在别的什么地方听过。

    但在哪里呢?她有些不记得了。

    待到外面看不见游轮的影子了,而逐渐,横滨的建筑群映入眼帘。她望着横滨摩天轮,好像不管发生什么事,这个巨大的摩天轮都在按部就班的工作,不迟一点,也不早一点。

    因为是白天,看不见摩天轮闪烁的灯光,长谷川泰子看着摩天轮转了一圈又一圈,一句话咻然在脑子里出现,一瞬间她汗毛倒立,不可置信地回望着海上。

    那是几年前在东京的姐妹团下午茶时,偶尔说起的谈资。那个姐妹笑着说,在她们高中,流传着这样的一句话。

    不要惹女人,如果你不听劝,那么一定要记住,不要惹一个叫日暮琉璃的女人。

    这一番动乱过后,游轮上仿佛又恢复了原处的模样,只有不那么热络的氛围和�O�O�@�@凑在一起谈论的人们能证明刚刚的一切不是梦境。

    钢琴家修长优美的手指时而如蜻蜓点水,时而热情四射地在黑白琴键上落下,悠扬的、欢快的曲子不绝于耳,浪漫的曲目徜徉在华丽点缀的大厅之中。

    我摸着脖子上的绷带,莫名想到了太宰先生脖子上的东西。我和中也坐在相邻的座位,彼此都没有说一句话。

    我想他是有什么问题想问的,但他似乎对刚刚的小插曲还有点生气,而且我觉得他似乎在等我开口。

    这似乎还挺有耐心的。

    “mafia下面的医院里,有最好的疤痕膏,结束后我带你去看看,不会留下痕迹的。”

    还是他率先打破了沉默。

    “啊,哦,好啊。”我说。

    又是一片沉默。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要说些什么,可要说出话语都被另一头的喧嚣打断了。

    我回头看去,有些懵,是明秀。

    我走去,明秀哆哆嗦嗦地站在坂田组三代目的面前,清秀的脸上还有红印子,对面的人气红了脸,对着明秀劈头盖脸一顿骂,询问鹿芒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坂田组,最近我们打交道的小黑组织里最为难搅,也是最为豪横的一个。宴会,说穿了也就是组织间相互博弈,暗流涌动的交界点。

    明秀想借此机会再挽救一下不知道修订第多少版的合约,向他敬了酒,但对方直接抬脚走人。明秀刚想追上去再谈论两番,却因仓促转身一个没站稳,直直向前摔了去,那珍馐美酒全部洒在了坂田月牙白的西装上。

    若只是这样,倒也好办,可若是…他一不小心把别人的裤子给扒下来了呢?叫周围人都见着了坂田组三代目印着许多小骷髅头的大红色内裤呢?

    “我不介意送他根好点的皮带。”我说。

    “他的裤子质量也不好,刚刚那拉链头都直接蹦出去了。”鹿芒说。

    “所以不要买盗版货,要支持正版!”我义正严辞地说。

    “喂,你们那小鬼好像遇到苦难了。”中也说。

    周围聚了许多围观看热闹的人,里里外外包绕着明秀和坂田。

    “你们还不知道我的厉害!我要毁掉你们所有的店铺,让你们滚出横滨!”他怒吼着,像喷火的暴龙。

    我假装惊讶了一下,转头和中原中也说:“他们,好像比你们更厉害啊。”

    他冷笑了一声,“不过是最近保护费缴的勤快而稍微对他们放松了点,还真当自己是什么货色了。”

    “只有对力量的无知,才会觉得自己无人可敌。”

    芥川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了,轻咳着捂着嘴。

    我点点头,心里琢磨着,可是,明秀就是个小怂包,外表再怎么包装得光鲜亮丽,内里却总是怂且自卑,他是最怕这样的。

    果不其然,他颤抖地举起双手示投降状。

    “对对对不起,我会赔的。”

    “赔?你在和我说钱?这是钱的问题?”

    坂田看起来更生气了,他从钱包里甩出了几张卡“啪啪”丢到了明秀的脸上。明秀这小子怯懦地守着,不敢反驳。

    我心里嘀咕着小伙子要受不了了,正准备上前收拾着愈演愈烈的局面。

    “谁道歉都没有用!”他大喊着,“除非跪下来亲我的脚面!”

    明秀愣住了。数秒过后,我看见他握紧了拳头,指尖因用力过猛而发白,他的嘴唇在颤抖,笔挺的西装裤竟有了一丝弯曲。

    “别跪。”我说,声音之镇定让我自己都有些惊讶。

    他停了一下,缓慢又坚定地摇摇头。

    我懂,这帮小势力里坂田组最难缠,可也最有声望,他不点头,那些小组织也只会随着他。

    他的膝盖仍在弯曲,那几秒的时间好像格外漫长,我仿佛都能感受到心脏如擂鼓般用力搏动着,在我狭小的胸壁里。

    我冲上前拽住了他的衣领,我才不顾他会不会被我的手劲勒到窒息,也许在别人看来我是在阻止他。

    也许在别人看来,只是一个黑影突然冲了上去,拽着明秀的衣领,然后像随手丢了一个垃圾一样把他往后丢去。黑影一闪,坂田大叫一声,众人定睛一看,是我直接一拳狠狠地砸他脸上去了。

    我清晰地听到鼻骨筛骨碎裂的“咔嚓咔嚓”的声音,他捂着脸趔趔趄趄地刚要倒地,我一个回转后的回旋腿狠狠地把他踢飞了出去。

    坂田飞了出去,撞在摆满佳肴美酒的圆桌上,那些制造精良的桌子以撞击点为原点,裂成两半。

    他“咚”地一声撞在了边缘的墙壁上,被撞飞的垃圾桶落下,盖住了他沾满菜肉酱的脑瓜子上,留下沿途一片狼藉的食物和桌子残骸。

    强忍下右拳的疼痛,我对着狼狈不堪的坂田冷笑。

    “垃圾,就该待在垃圾桶里。”

    周围那些小黑组织的人骚动起来,包围了我,我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都这样了,不如破罐子破摔。

    “要打架吗?行啊,来试试吧。”我笑着说,“如果你们可以承担后果的话。”

    “女人怎么了?预备干部又怎么了?觉得我们轻视你们?”我冲这些人冷笑,“当然,也是有办法让我们的干部亲自前来的。第一,我变成干部。”

    “第二,”我咧开嘴笑,露出尖尖的虎牙,“你们也得配得上啊。”

    我这番言论引起了一众人的不满,那些小头目面露凶光,步步朝我紧逼而来,我正思量着要不要把他们全打一通,却见他们突然面露痛苦,开始不规则地跳起舞来。

    这是一副极其诡异的场景,那些梳着背头,有些还挂着金项链的头目们旋转腾舞,踩着无人知晓的混乱舞步,嘴里惊叫着、咒骂着、求饶着。他们手无足措,有几个人想发了狠心似的使劲把鞋脱了下来扔在了地上。

    他们的袜子早已没了,残余的布料都留着烧焦的边缘,脚底红肿混着焦黑一片,不断地渗着血水,起了水泡一片。

    我了然地转身看了看鹿芒,他依然是那副不变的面孔,细细地瞥了那群人一眼,强硬地拽着明秀走了。

    我也不做多停留,后脚也跟着走了,但我没想到黑手党的三人也跟着我走了。

    长长的走廊里只有我们几个的脚步声,走了两步,我蹲下身脱了高跟鞋,揉了揉发红的脚跟。委实说穿着这么高的跟打架还真是费劲,或许我该庆幸刚刚没一脚没站稳摔了去。

    脚踝在做疼,我也不管那么多了,拎着鞋就走。

    “弱者没有存在的价值。”

    冰冷僵硬的话语,是芥川。

    “仅仅是那种程度就夹着尾巴颤抖不已,实在没有拯救的价值。”

    很像他的风格,也很像资料里黑手党太宰治的风格。

    但不是我的。

    “弱者?芥川,你觉得植村明秀是个弱者?”

    我倒也不气,只是笑吟吟地问他。

    显然我这一副游刃有余样子有些让他意外,但芥川毕竟是被称为“祸犬”的狠角色,他只是抬头浅看了一眼。

    “在下只是讲述一个事实,就算你出于无聊的同理心救了他,之后他也一定会走向灭亡,这就是弱者的结局。强者的怜悯对弱者不都是好事。”

    “不对。”我说,“你看着他很丧很弱吧,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一只狮子,有的在怒吼,有的在沉睡。可是睡着的就不叫狮子了么?他只是需要醒来。”

    说到这个份上,其实我已经不清楚我说的到底是明秀,还是我自己。我在明秀的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明明想要争取些什么,与什么一搏到底,却缺少了些勇气。

    真是软弱的孩子,但该长大的总会长大,该醒来的也会醒来,即将到来的,无可抵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