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醒醒。”

    哈利猛地睁开眼睛,像被卡住脖子似的抽了一口气,醒了过来,平躺的身体猛地一颤。他不记得有做什么梦,也许他的大脑太疲倦了,没法做梦,感觉就好像他才刚刚闭上眼睛,然后只过了一会儿,他就听见了那个词。

    “你必须醒了,”奎里纳斯·奇洛的声音说,“我尽可能多给你时间了,但明智起见,还是至少保留一次你时间转换器的使用次数。很快我们就必须得回到四个小时之前,去玛丽居,表现得完全就像我们今天没有做什么有意思的事一样。在那之前,我有话想和你说。”

    哈利在黑暗中缓缓坐起身。他的身体隐隐作痛,而且不光是躺在坚硬水泥板的地方。各种画面在他的记忆中搅成一团,他失去意识的大脑太累了,无法将脑中的一切输出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噩梦。

    十二个可怕的空洞飘下金属走廊,暴露在它们周围的金属都失去了光泽,光黯淡了下来,温度陡降,与此同时,空虚试着吸走世界上所有的生命——

    惨白的皮肤将将绷紧在剩下的骨头上,在脂肪和肌肉都消失后——

    一道金属门——

    一个女人的声音——

    不,我不是故意的,请不要死——

    我再也记不起孩子们的名字了——

    不要走,不要带它走,不要不要不要——

    “那是什么地方啊?”哈利用嘶哑的声音说,从他喉咙中挤出的声音就像从一个过细的管子里挤出的水,在黑暗中,他的声音听起来几乎和贝拉特里克斯一样支离破碎。“那是什么地方啊?那不是监狱,那是地狱!”

    “地狱?”防御术教授冷静的声音说,“你是说基督教里幻想中的惩罚?我想是有相似之处。”

    “怎么——”哈利的声音被堵住了,就好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哽在了他的喉咙里,“怎么——他们怎么能——”是人们修建了那个地方,有人制造了阿兹卡班,他们是存心制造出阿兹卡班的,他们是故意的,那个女人,她有孩子,她不再会记得的孩子,某个审判官决定让她身上发生这些事,需要有人把她拽进那间牢房,即使她在尖叫也把门锁紧,有人每天给她喂饭,然后就这么走开,不让她出来——

    “人们怎么做得出这种事?”

    “为什么做不出呢?”防御术教授说。随后,淡蓝色的光点亮了仓库,显现出高大空洞的水泥天花板,以及满是灰尘的水泥地板;奇洛教授坐在离哈利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背靠在刷了漆的墙上;淡蓝色的光将墙变成了冰川的表面,地板上的灰尘变成了斑点似的落雪,而那个男人自己则变成了一座冰雕,黑袍掩盖的地方被笼罩在黑暗里。“阿兹卡班的囚徒们对他们来说有什么用?”

    哈利张开嘴,发出一丝暗沉嘶哑的声音,没说出话。

    防御术教授的唇边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你要知道,波特先生,如果那个连名字都不能提起的人统治了英国,然后建造了一个像阿兹卡班一样的地方,他建造的原因会是因为他喜欢看见他的敌人们受苦。而要是他开始觉得他们的受苦让人不快,你猜怎么着,他第二天就会命令把阿兹卡班给拆掉。至于那些制造了阿兹卡班,和那些没有拆掉阿兹卡班的人,他们会一边鼓吹崇高大义,一边想象自己不会变成犯人……好吧,波特先生,我想,如果我需要在这些人和神秘人之间选一边打交道,我会发现黑魔王冒犯我的理智还要少一点。”

    “我不明白,”哈利说,他的声音在颤抖,他读过关于监狱心理的经典实验,那些普通的大学生一担上监狱看守的角色,一下子就变成了虐待狂;只是到了现在他才发现,实验测试的问题并不正确,他们没有测试最重要的问题,没有看向关键人群——不是监狱守卫,而是其他所有人,“我真的不明白,奇洛教授,人们怎么能就这么袖手旁观,就这么让这种事发生,为什么英国魔法界这个国家会做出这种事——”哈利的声音停住了。

    在淡蓝色的光下,防御术教授双眼的颜色一如既往,因为灯光的颜色和奎里纳斯·奇洛的虹膜一样,像一双永不融化的坚冰。“欢迎,波特先生,初次看到政治的真实面貌。一个在阿兹卡班的可怜家伙能给任何政治派别派上用场吗?有谁帮助他们能得益?一个公开站在他们那边的政治家会将自身与罪犯,与弱点,与一些人们不想去思考的讨厌事物联系起来。另一方面,政治家可以呼吁更长的刑期,以此展现他们的权力与残酷;毕竟,要展现力量的话,他们需要一个可以为之碾压的受害者。而大众的掌声总是会直觉地送给赢家。”他冷酷愉快地笑起来,“你要知道,波特先生,他们中从没有人真正觉得自己会进阿兹卡班,所以他们将之视为对己无害的东西。至于他们让其他人所遭受的……我想曾经有人告诉过你人们会在乎这种事?那是谎言,波特先生,人们一丁点都不在乎,要是你的童年没有受到那么多庇护,很早以前你就会注意到了。这样自我安慰吧:那些现在呆在阿兹卡班里的犯人们当初投票所选的魔法部部长,正是那个保证将他们的牢房挪得离摄魂怪更近的人。我得承认,波特先生,虽然我对民主制度下所组成政府的效率不抱希望,但我欣赏这种诗意——受害者一手引导了他们自身的毁灭。”

    哈利刚刚才整理起来的自我又有了被震回碎片的危险,这些话像锤头般砸在他的神智上,将他一步步驱回悬崖,悬崖下潜藏着某个巨大的深渊;而他正在试着找些什么以期自救,一些聪明的反驳,用来驳斥那些词句,但是他找不出来。

    防御术教授看着哈利,视线中反射出更多的是好奇,而非命令。“理解阿兹卡班如何建造起来并持续存在很简单,波特先生。人们在乎的是他们——他们自己——期望承受或获得的东西;只要他们不觉得会自食其果,他们的残酷与淡漠将没有止境。这个国家里所有其他巫师的内心都与想要统治他们的神秘人没有两样,只是缺少他的力量与……率直。”

    男孩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连指甲都掐进了手掌。他的手指或脸色可能在发白,但没人能看见,因为黯淡的蓝光将一切都投上了冰雪与阴影。“你曾经提出过,如果我的志愿是成为下一个黑魔王,你会支持我。这就是原因吗,教授?”

    防御术教授点点头,唇边浮现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学会我教给你的一切,波特先生,而后总有一天你会统治这个国家。之后你就可以拆毁这民主制度所修建起来的监狱,如果那时候你还觉得阿兹卡班冒犯了你的感情。无论喜欢与否,波特先生,你今天已经看见了,你个人的意志与这个国家民众的意志之间有所冲突,而当冲突发生时,你不会向他们的决定低头。所以对他们来说,无论他们知不知道,无论你是否承认,你就是他们的下一个黑魔王。”

    在单色的光芒下,男孩和防御术教授一动不动,似乎都成了静止的冰雕,他们眼中的瞳膜简化成了相似的色彩,在蓝光下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

    哈利直直地盯向那双浅色的眼睛。所有那些被长期压抑的问题,他都告诉过自己要等到五月中旬后再问。哈利现在知道了,这些都是谎言,是自欺欺人,他保持沉默是因为他害怕自己可能会听到的东西。而现在所有的一切都一次性冲到了嘴边。“我们第一次上课的时候,你曾试图说服我的同学我是个杀手。”

    “你本来就是。”好笑的语气,“但如果你的问题是为什么我要告诉他们,波特先生,答案是你会发现模棱两可是你通向力量道路上的强大盟友。今天发出一个斯莱特林的信号,明天又发出相反的格兰芬多信号;这样斯莱特林们便能够去相信他们所希望相信的东西,同时格兰芬多们也会劝说自己支持你。只要一直不确定,人们就可以去相信那些看上去对自己有利的东西。而只要你看上去一直很强大,只要你看上去一直在赢,他们就会直觉地认为他们的利益取决于你。一直走在阴影之中,光与暗便都会跟随你。

    “然后呢,”男孩说,他的声音提高了,“你想从中获得什么呢?”

    奇洛教授坐在原地,向身后的墙靠了靠,脸藏在阴影中,他的双眼从淡淡的冰色变成了黑暗的无底洞,就像他的蛇形态一样。“我希望英国能在强大领袖的带领下变强;这就是我的希望。至于原因,”奇洛教授笑了笑,却没有笑意,“我想我还是不说的好。”

    “我在你周围感受到的那种大难临头的感觉。”话语已经越来越难以出口,因为话题正在离某种恐怖禁忌的东西越来越近,“你一直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有几个猜测,”奇洛教授说,他的表情捉摸不透,“而我不会说出我全部的猜测。但我会告诉你这么多:在我们靠近时会大难临头的是你,不是我。”

    只有这一次,哈利的大脑将其标成了值得怀疑的陈述与可能的谎言,而不是相信自己听见的一切。“为什么你有时候会变成僵尸?”

    “个人原因。”奇洛教授的声音没有丝毫幽默可言。

    “你营救贝拉特里克斯的深层动机是什么?”

    一阵沉默,期间哈利一直努力试图控制自己的呼吸,保持呼吸平稳。

    终于,防御术教授耸了耸肩,就好像这毫不足道。“我几乎都和你说明白了,波特先生。我告诉了你推理出答案所需要的一切,如果你成熟到去细想那最明显的问题的话。贝拉特里克斯·布莱克是黑魔王最强大的仆从,她的忠诚是最最毋庸置疑的;她是最有可能被赋予了一部分斯莱特林失落知识的人,那是本该属于你的知识。”

    怒火从哈利的内心缓缓升起,缓缓变成了狂怒,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开始让他的血液沸腾,再过一小会儿,他就会说出一些实在不应该在他俩在废弃仓库独处时说的话——

    “但她曾经是无辜的。”防御术教授说。他没有笑。“她所有的选择都被剥夺,以至于她从未有机会为自己的错误承受恶果……我觉得这过分了,波特先生。即使她没告诉你什么有用的东西——”防御术教授又微微耸了耸肩,“我也不觉得今天做了白工。”

    “你还真是无私,”哈利冷酷地说,“所以,要是所有巫师的内心都像神秘人,你在这方面可以算例外?”

    防御术教授的眼睛依然藏在阴影里,依然是看不见的黑暗深渊。“把这当成是心血来潮吧,波特先生。有时候去扮演英雄的角色会让我觉得愉悦。谁知道呢,说不定神秘人也会说出同样的话。”

    哈利最后一次张开嘴——

    然后发现他说不出口,他问不出最后一个问题,那个最后最重要的问题,他不能让那些话语溜出嘴边。就算像这样的拒绝对理性主义者来说是被禁止的,就算是为了他曾经朗诵过的塔斯基的连祷[1]或根德林的连祷[2]或“所有能被真相摧毁的东西就应该被摧毁”[3]的誓言,在这一刻,他也无法让自己大声说出最后一个问题。就算他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合适,就算他知道自己应该做得更好,他依然说不出口。

    “现在轮到我来质问你了。”奇洛教授从他刚刚靠着的地方直起背,那道覆在刷了漆的水泥上的冰墙,“我在好奇,波特先生,你对于差点杀掉我并毁掉我们所有努力的这件事有没有什么话想说。我的理解是,在这种情况下,道歉会被看成是尊重的信号。但你没有向我道歉。只是因为你还没抽出时间吗,波特先生?”

    他的语气冷静,这份平静的锋芒是如此尖锐,如此锋利,在你还没发现自己被杀之前就会完全将你切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