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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母。”盛君殊猛然抬头,“今天的事,她明明……”

    盛老夫人轻哼:“今天的事,她也不冤枉。”

    说罢,向旁边使个眼色。

    一个瘦小的丫鬟走到盛君殊面前,低头小声道:“寿宴开始之前,衡南姑娘挨桌添水,添到表姑娘跟前的时候,我从人缝里瞧见她转了一下手上的镯子,抖了些粉末在茶杯里。”

    盛君殊反应了片刻……片刻之内,他明白过来,心神俱震。

    那是解药。

    她添在茶里的是解药。

    倘若解药是薛雁自己提前服食,叫郎点破,岂不露馅?因为薛雁只喝了一小口茶,郎才会说解药量少。毕竟有了解药,薛雁才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脸面丢进,又被拉回来。

    衡南夜里句句挑衅,咬死了自己刻毒,对这件事情,竟只字不曾辩驳……

    盛老夫人还在继续:“若不是知道这件事,我怎么都想不明白:那表姑娘不过做场戏,何必杀敌一万,自损八千,拿自己的身体下注?她是没想到自己早被识破了,途被人摆了一道罢了。”

    盛君殊张了张口。

    他不能解释,不能说,老夫人头脑清醒,思维敏捷,说了解药,必然牵出毒药,左右竟都是死路。

    “祖母,寿宴上高朋满座,都看见表姑娘失态,这已经于家风有损。倘若我再逐了衡南,恐怕会再引揣测。孙儿以为,这件事情,不如到此为止。”

    老夫人盯着他看,半晌,微微一笑:“你不愿意娶你表妹,从前不是曾和你母亲说过,说‘我为什么要娶妻’?”

    盛君殊低下头:“是。”

    “哥儿,你能问出这句话,我看你是对世俗规矩全不放在眼里。年少轻狂,大都如此。既然这样,我都不知道,你还能这样在乎我们盛家家风,在乎人家议论揣测!”

    后半句沉了声,已是从未有过的严厉,盛君殊攥紧手指,脸上发烫。

    “你想护着她,却拿家里当借口,你让祖母十足寒心哪。”

    盛君殊默了一下,硬着头皮道:“这件事原本是表妹有错在先,此计使得甚为恶毒,衡南人微言轻,毫无还手之力,为了自保,借力打力……请祖母谅解。”

    “我当然理解。”老夫人轻轻笑一声,“但我们家里家风清正,也不是那种拜高踩低、不讲道理的人。她早知风向,告诉你,告诉你父亲和我,告诉谁,我们都能替她主持了公道。偏偏她谁也没告诉,好一个将计就计,借刀杀人,杀了人,倒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君殊,你就不觉得可怕吗?”

    “杀人,”盛君殊道,“没有祖母说得那样严重,孙儿以为,衡南年龄尚小,劣根未除,行事偏激。倘若她真想杀人,表妹便不是疼一下算了……”

    “说的这是什么话,你难道还要等你表妹死了才算吗?”盛老夫人厉声训斥。

    盛君殊自知失言:“我不是这个意思。”

    老太太略沉下脸,冷若冰霜,“你说得对,此事是你表妹先错,她背地里使这种见不得人的绊子,可见为人。所以哪怕她再乖巧懂事,我也不准让她进咱们家的门。”

    话锋一转,“无论杀,还是不杀,你那个妾室能有那样的举动,这所作所为教我看见,她也是城府深沉,心术不正,这样的人品,我不能让她再留在你身边。”

    盛君殊提了口气,牵住了老夫人的袖口。他待亲人一向柔软,不善争辩,这当下,竟不知道要如何恳求,才能使对方相信:“昨天夜里,她已同我全盘托出,理了箱子要走,教我拦下的。她要是有意隐瞒,我根本不会知道。人生在世,谁不犯错?我时时谨言慎行,犯过的错都不计其数。何况她已知错,认了错。寻这一处错处就将她遣了,未免太不宽容。”

    老太太轻轻一笑:“照你所说,你表妹也只是犯了一次错,也认了错,你怎么不原谅她?君殊,这道理,你自己说得通么?”

    盛君殊闭了闭眼睛,一意孤行:“往后我会管着她,规束她。她不会再出错了。祖母不信她,难道还信不过我?”

    老夫人看着他握住袖口的那双手。盛君殊儿时极其罕有地同祖母讨要什么时,便会用这样恳切的动作。

    想到这里,她的面色动容,拿手慢慢摩挲他的面容:“我知道你狠不下心,毕竟是你的第一个女人。我还不了解你?你这孩子,自小心软,看人先看好的一面。”

    她叹一口气,怜惜道:“不是她有多好,是她占了第一个的先儿,你没接触过其他人,自然以为她最好。”

    “可是君殊,这不是喜欢。你太单纯,别人算计着你,你自己看不出。”

    盛君殊捏住她苍老的手腕,不教她再像待小孩子一样摸他的脸,仰头,眼珠极黑:“祖母,我确实看不出很多事,但真心实意,我分辨得了。”

    “你才见过几个人。”老夫人淡淡一笑,“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

    “听人劝,吃饱饭。听祖母的,把她送走。你留着这个祸害,以后娶了妻,只会牵出更多麻烦。”

    盛君殊默了一下,“我不会遣了衡南,我也不娶妻。”

    “你说什么?”盛老夫人怔住,“你再说一遍。”

    “我不娶妻。”

    盛君殊一反常态,句句都是偏袒,她听得刺耳,已经一忍再忍。可她没想到,他能荒唐成这样,当真把什么都抛诸脑后。

    笑容收敛进皱纹里,千钧乌云堆在眉头:“你,再说一遍。”

    盛君殊知道她生气了。

    他知道这怒火迟早会降临,可比起这个,他更不想再等来另一个薛雁:“孙儿不娶妻,从前便不想,现在也不想。倘若人必须要有妻子,便把衡南扶正。”

    “衡南,衡南……”老太太将拐杖在地上猛地一坠,“咚”地蔓延出回声,失望道,“君殊,你从前不是这样,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这一砸,砸得小丫鬟像受惊的雀儿似的上下乱跳,都来给老太太顺气:“公子,行行好,快说句软话吧,别再气老太太了。”

    “是啊,公子……”

    “公子……”

    盛君殊想,祖母向来爱他,自他小时候,便知道孝顺祖母。就是因为什么话都捡顺耳的说,祖母永远见着一个乖孩子,所以过了这么多年,她竟还不如母亲了解他。

    “祖母,我一直是这样的。我很好满足,从前我爱读书,家里有书本,我便满足,于其他事别无所求,都听从你们安排。现在,我不想娶别人,可你们应要我娶,我自当据理力争。”

    盛老夫人让小丫鬟顺着气,只道:“这个妾,你遣是不遣?”

    “不遣。”

    “跪下!”

    盛君殊撩摆跪下,还没一瞬,黄花梨手杖带着风,重重地拍击在后脊梁,他闭了一下眼。

    从小到大,头一次挨打。裂纹顺着后背绽开似的,蔓延到四肢和膝盖。

    “我们真是太过惯着你了。你想,你不想,瞧瞧你说出来话,此事还由得了你想不想?”

    盛老夫人喝道,“君殊,你以为你是你自己,告诉你,你从来不是你,你就是整个盛家!娶妻娶贤,你的妻,是祖宗的媳妇,是盛家的主母。向外撑起我们盛家的门面,向内操持着内府生活,向短给你生儿育女,向长要令家族长盛不衰。一个瘦马,算什么东西,娶妻不慎,家门不幸,你担得起那破家败业的责任吗?!”

    盛君殊垂眼跪着,跪了许久,久到盛老夫人吐了口气,只以为他被说服的时候,他抬眼,斟酌道,

    “祖母,我自视夙兴夜寐,谨言慎行,自小到大,从未行破家败业之事。见我的人,无不交口称赞,赞许盛家家风。我以为,我们家当下如何,取决于我是否勤勉,我们家未来如何,取决于我的子孙是否奋发。我的妻子,只依靠于我,陪伴于我,盛家发展,怎么能全归在妻子头上?”

    他道:“寒门之家尚出士子,若非如此,也没有恩科。便是如您所说,操持内务,瘦马未必不行,换一个闺秀来,也未必就好。”

    “你真是一派胡言!”

    盛老夫人切齿冷笑,“君殊,你未免自视过高。别人恭维称赞,你当是为了你的‘努力’?还不是老祖宗给你挣下的荣光。你若不是盛家的公子,谁会卖你半分面子?”

    “你也不想想,这些年,谁供你锦衣玉食,供你那浪费的纸和墨?你说学便学,说不行便不行,若无祖上恩荫,你哪能有一官半职?你想抛去盛家,若抛去盛家,你什么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