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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丛翠竹,一池绿水,凤尾森森,龙吟细细。顾雪堂像往常一样,安安静静地立在池边。

    “奴婢参见堂主。”

    扫落叶的小侍女见到他,恭恭敬敬地问声好。

    顾雪堂侧过头,淡淡地嗯了一声。

    小侍女偷眼瞧着这位传说中的第一堂主,他脸上依旧戴着黄金鬼面。这么多年,她从没见过堂主的真容,也没听过堂主的真声,连姓名都不知道。外人都传堂主如何雷厉风行,她倒觉得他们堂主很亲和,至少从不跟他们这些下人发脾气,有时甚至能闲谈几句,一点儿架子都没有。

    顾雪堂垂手立于湖畔,注视着清澈的池底,良久良久,他撩起袖子,从手臂上脱下一只银镯,轻轻摩挲着。

    小侍女见了,很是高兴,她知道此处是顾堂主的还愿池,堂主手上戴了很多血镯子,每当杀掉一个仇敌,堂主就会来这,脱下一只镯子丢进去。

    “恭贺堂主大仇得报!”

    顾雪堂闻言一怔,继而笑着摇摇头:

    “这个不一样。”

    他蹲下身,把这只镯子轻轻放进湖里,池底沉着满满当当的血镯子,一片脏污的锈红中,独独这一只,是雪亮的银,干干净净。

    清水澄光,晕一点银辉,顾雪堂静静地看着,轻轻道:

    “只有这个不一样。”

    风拂水,竹欹倾,清幽僻静,

    顾雪堂转身离开他的还愿池,旧恩已了,现在,他手上终于只剩下最后一只血镯子。

    宋家,血债血偿。

    他家这一脉是顾霆刀的直系,当年被宋子岚害得最惨的一支,忠诚引蚕食心智,顾家动乱十年,死伤无数。他双亲亡故,年幼被拐,辗转流落……

    他曾经万念俱灰,觉得他家完了,他也完了,从此苟且偷生,过的一日算一日吧。

    那时候他还太小太小,家传的本事一个都没开始学,若当初他会制一点蛊,有一点武功,也不至于那样惨……

    都过去了。

    他还记得,爹娘说过,他是冬天第一场雪出生的,那天雪凝银辉,很是漂亮。

    世多污秽,局中混杂,爹娘给他取名雪堂,愿他一生都像那晴冬里的初雪,干净敞亮。

    可惜了,他既不干净,也不敞亮。

    黄金鬼面紧紧戴在他脸上,像第二层皮。在这局中,无人知晓,才是最大的高明,他便是顾家的幽灵。除了“顾雪堂”这个名字,最好谁也不知他到底是谁。

    忽听一声鹤唳,紧接着,一波又一波钟铃悠响,回荡山间。

    时辰到,聚峰会。

    凉山巅峰之上,有一座巍峨的石台。

    此时,石台之下,密密麻麻地站了好多人,从第二堂主到第九堂主,连着九个堂的部下,全都垂手低头,恭恭敬敬地等着。

    顾雪堂披了一件大红氅袍,迎风猎猎。他行如疾风,所到之处,似开山劈海,所有人自发让开道来。

    黄金鬼面闪着刺眼的辉芒,诡异而威严,顾家第一堂主,逆着光,登上那座九阶石台。

    石台底下的人,齐刷刷地跪下去:

    “恭迎堂主——”

    顾雪堂翘着腿,坐在高高的玉座上,好似人间小帝王,座旁有两位美姬,手执孔雀羽扇,座下一张金玉案,摆满了鲜果珍馐。

    底下的人兢兢战战地跪着,等着顾堂主的命令。

    往日里顾堂主很快就让他们起身了,可今日等了很久,堂主一反常态,格外沉默。

    石台上下,一片死寂。

    跪着的人汗如雨下,不知堂主是不是要发威了……

    顾雪堂没有想发威,他故意沉默,不过心血来潮,且让他们跪一会儿。

    金玉案上,有一串荔枝,鲜红可人,顾雪堂伸出一指,点了一下。

    身侧的美姬立时会意,她老老实实低着头,一点儿也不敢往上看,伸手剥好荔枝,双臂前伸,奉到顾堂主嘴边。

    十指葱白,粉颈低垂。

    顾雪堂轻轻移开鬼面,露出一丁点下巴,斜倾身,微张口,衔走那一粒荔枝。

    好甜呀。

    他一边吃,一边看着底下齐刷刷跪着的人,忽而想起小时候,他万念俱灰,拖着脏污不堪的残躯,爬到院落里,想投井自尽……

    结果被小楚行云拉住了。

    那家伙叽叽咕咕说了些什么,他现在已记不清了,不过……

    顾雪堂慵懒地靠在玉座上,享受着万人跪拜,他在心底笑了笑,那时候的楚行云果然没有骗他:

    活着真爽啊。

    明月崖上,雾气缭绕。

    楚行云怔神地望着安睡的妹妹,阔别十几年,眼前人既是至亲,又似陌生人。顾雪堂说他妹妹不是个正常人了,不知这么多年,她受了多少苦。

    谢流水也趴在木床旁,盯着楚行云的妹妹看,看了一会儿,又转过来盯着楚行云看,比来比去:

    “嗯,是有一些相像……不过这世上的人都是两眼两耳一鼻一嘴,也没什么稀奇。”

    楚行云道:“你没看见她方才……的样子吗?随手捏住一截铁链,就能准准地砸过来。”

    “这有什么?准头这玩意儿可以后天练的。”谢小魂眯着眼,打量着木床上的家伙,哼道:“假妹妹。”

    “血浓于水,真不真假不假,我自有计较。”

    “喔——”谢流水作恍然大悟状,“楚侠客这种时候就不讲证据,改信直觉了?”

    “这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了?”谢流水振振有词,“哦,碰到我,就要讲证据,讲理智,碰到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你就讲直觉,讲情感了?种种证据证明,我是个小坏人,好吧,我没话讲。可这女的明明也没有证据证明她就是你妹妹,可你楚侠客就说,啊我有个直觉!为什么,这不公平呀!”

    楚行云无语:“你自己胡搅蛮缠,还要赖我不公平。我只是对症下药,看什么事用什么办法。理智,理、智,对理用智,情感,情、感,对情用感。你坏不坏干了什么事,自然要讲证据,用智处理。我妹妹是不是我妹妹,那是亲情,当然看直觉行事,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谢流水无话可说,他偏头看了看,楚妹妹睡着了,很安分,若再醒过来,像方才那般满目仇恨,乖戾不驯,楚行云又要为难了,十阳神功所向披靡,奈何清官难断家务事。

    怕什么来什么,就在此时,楚妹妹楚燕睁开了双眼——

    她像是吓了一跳,整个人一抖,往床头缩了缩,满脸仍是仇视,却在这份敌意之下多了几分惊恐,像被猎人捉住的小老虎,小爪子被捕兽夹夹住,又愤恨又害怕。

    楚行云不知道她怎么了,也不好出言惊吓,两人一魂就这样保持着诡异的安静。

    好一会儿,楚燕才出声喝到:“你是什么东西!滚开!”

    楚行云不解其意,他依言退开了一步,却发现楚燕并没有在看他,楚燕看的是……谢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