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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里,斑鸠发出“咕咕呜咕”的叫声,枯去的枝杈向天伸展着。

    谢流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便映入此景,他稍微动了一下,瞬间,就从树上摔下去,摔进一片迷雾里。

    感觉不到一点痛,果然又在梦里,他爬起来,眼前是那一排书架,黑铁链碎成一截一截,散落一地。那些被禁锢的书本,终于得到解脱,接二连三地从书架上扑下来,落回大地。

    落地时,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像墨滴进了清水,从书架底部泛开,一层层涟漪模糊了眼前,慢慢变成了一处地窖。

    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

    八岁的楚行云被关在这里,关了好久好久,他原本并不怕黑,还经常和村里的小孩试胆,可现在,他觉得眼前这一团浓黑令人发抖,好像里面会有什么东西……

    忽然有一双手,伸出来,抓住了他。

    是那个送饭的来了!

    那人一边给他喂食,一边轻轻地抚摸他。

    楚行云觉得浑身发毛,他不太知事,可也不是一点也不知道,他觉得恶心,想吐。可不忍着,就没有东西吃了,他好饿,饿得恨不得啃了自己的血肉。

    每当这时,他就想象面前有一个垃圾桶,那人在摸垃圾桶,而自己躲在垃圾桶后面。

    后来,那人想做一些更过分的事,投桃报李,楚行云便先对他做了“更过分”的事。

    他看着那人的尸体,被砖头砸烂的下`体血淋淋,楚行云觉得恶心,于是他突发奇想,给垃圾桶安上眼睛吧,是垃圾桶替他看见了这一幕。

    岁月像流动的水,就这么淌过去,从没有回头的道理。楚行云的境况越来越糟,有时他受不了,就把所有的感受一股脑都扔进桶里,于是垃圾桶的官感越来越多,有了五官,有了四肢……渐渐地,由“它”变成了“他”。

    等到进了不夜城,日子便像水扑打在石岸上,溅起白色的沫,每一滴都映着一段虐打,连成一串,成了无休无止的滔天大浪。楚行云时常被人摁着脑袋敲,撞得头破血流,莫名其妙被人摔巴掌,跪在地上爬动……每一天、每一天,旧伤好了添新伤,像横陈在海滩上的不腐尸,一浪一浪打来,永远也看不到头。

    楚行云开始学着放空自己。

    一开始并不顺利,他还是能感受到所有的一切,痛得恨不得死去,恨不得就此了断自己,但渐渐地,不知从何时起,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慢慢地浮出一座戏台,他从高高的台上一步步走下来,然后有另一个模糊的人影,一步步走上去……

    就好像灵魂出窍了一般,他成了台下的看客,从此,那些无法忍受的痛苦,都与他无关。

    这种情况在楚行云做“包子”时达到了最盛。

    供人虐杀泄愤的“包子”。

    很多比他们高等级的妓`女、小倌,被客人欺侮惯了,便来抓他们泄愤。小行云曾被一个女人摁进水里,摁到窒息再拎出来,反复了三十四次,直到他的小脸变成酱紫色,那人又把他踢到地上,狠狠踩他,让他跪在地上,自己扇打自己……

    为了熬过去,楚行云把自己的精神世界一剖为二,理智、胆识、坚忍、善良……一个人所能拥有的一切优点都集中到一边,而懦弱、恐惧、懒惰、蠢笨……所有的缺点都归入另一边。当非人的折磨来临时,就破罐子破摔,由装满缺点的“垃圾桶云”上台去承受一切,满身光亮的“全优云”则坐在台下,最大限度地保存自己,当折磨过去,再由他来接管一切,找寻生机。

    虐打小行云的人都发现了这个奇怪的现象,一开始打这孩子的时候,他还一声不吭,一副宁死不屈的烈士样儿,可打了几下,就好似突然换了个人,像生出来没几天的小羊羔,睁着乌溜的眼睛,怯怯地看人,稍微举起手来作势要打他,他就立刻缩起脑袋,蜷着幼小的身体瑟瑟发抖,一些人觉得这很有趣,于是,变本加厉地打他。

    宁死不屈,是讨人打的,是那种“就不信弄不服你”的打法,哭泣求饶,也是讨人打的,是那种“哭哭哭就知道哭”的打法,无论怎样,都是一样一样的。

    楚行云窝在台下,手里抓满了一颗颗发光的星星,他紧紧地抱着,用双臂护着它们,像白璧怕被污染。

    两手空空的小行云愣愣地站在台上,像过年时被亲戚叫出来表演的孩子,呆若木鸡,一无是处。外面的世界让他怕得要死,那些大人走过来,跟他说话,很凶地问他什么,他捂住耳朵,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答不出来,只想找一处沙堆,把头埋进去,然后世上所有的风雨,就都被挡住了。

    渐渐地,大家都知道了,楚行云是个软弱的傻子,迟钝又笨拙。

    孩子群里还有一个傻子,行动迟缓,有点口吃,为了与楚行云区别开,大家都叫他“蠢货”。客人拿孩子们泄愤,孩子们就拿他们俩泄愤。他们俩,泄无可泄,只能成为朋友,一起熬着。

    黄昏里,红血天,残阳与老树。伤痕累累的小行云在河边洗衣服,今天有客人要求溺水刑,没人敢去,最后被推给“蠢货”,“蠢货”水性不好,小行云怕他熬不过去,就跟他换了。客人发完怨恨,心中又恢复了针尖般大的本善,于是赏了他一件新衣。

    那新衣被随意扔在地上,沾了脏水,小行云高高兴兴地捡起来,冲到河边去清洗,他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衣服,摸起来软软的,说不定还是绸料子的呢,穿起来一定很精神。他兴致勃勃地洗着,全然没有察觉到有几个大孩子蹑手蹑脚地来到自己身后。

    “扑通——”小行云猛地被推进小河里。

    “哈哈哈哈!”

    几个人高个儿站在岸上大笑,拽住他湿淋淋的脑袋,把他拎起来。小行云觉得好难受,他受不了痛,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来。

    “哈哈哈哈你们看你们看,傻子又哭了,你是娘们吗?哭哭哭!”那个人说着,就扇了他一巴掌,“哭啊,你再哭啊!嘻嘻嘻!”

    小行云不知道怎么办,他觉得很害怕,他总是被这些人欺负,几乎是一看到他们,身体就不自觉地打起哆嗦。

    这些人将小行云拽上岸,又是一顿推搡踢打。

    “哟,还有新衣服啊。”有人捞起水中绸衣,“就你这傻样,穿什么新衣服喔!”那人抽出剪刀,在衣服上比划。

    “不!不要剪掉它!”小行云被摁跪在地上,他伸出手去拉那个人的裤脚,被一脚踢翻。

    “你这脏手也来碰我?传染傻病啊!小心我把你剁了!”

    “你想我们不剪你新衣,也可以,你吹首歌来听听。”那人递给小行云一片树叶。

    小行云不会吹,但楚行云会,他站在高高的戏台上,冲楚行云挥手,想叫他上来,然而楚行云坐在下面,像是没听见似的,只是坐着,看着。

    “喂,你个傻子怎么回事,跟你说话胆敢走神?找死吗!”

    一阵拳打脚踢,小行云被很多个大孩子按住,跪好,被逼着一边嚼树叶,一边唱歌。

    他唱得呕哑嘲哳难为听,别人就扇他巴掌,他疼,便哭,孩子们便围着他,哈哈乱笑,笑弯了腰。

    笨者自寻更笨者来敬他,惨人自寻更惨的人来找乐子。

    小行云嚼了十片树叶,他们终于腻了,但还是不肯把新衣还他。

    “来,我们来治治你的傻病,我听老人说,生病了,就要多喝水,你这么傻,病了这么久,该喝一大堆水。”

    几个孩子看着流淌的小河,拍手称好,他们把小行云的脑袋压进水里,强迫他咕咚咕咚地喝河水,喝到他撑死,肚子像要涨破了。

    “哈哈哈,大家看,他像不像个水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