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认为父亲很感激一个在干校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分子的人,这个人见父亲的交待总不能通过,便拿去修改一番,于是父亲的交待不但通过,而且还被示为其他各种分子的临时榜样。父亲询其故,这个人说,我从前在国民党的报纸做事,看家的本事就是这样写文章呀。父亲又很可惜全国的交待材料都被销毁了,认为应该选出一套“交待文学”来。巴金建议成立文化大革命博物馆,父亲说,其中可以陈列各种交待材料,我附议必须编一本文化大革命辞典,否则后人会很难释读这些交待,例如“交待”;而且副词连用“最最最”会让后人认为祖先有一个时期都是结巴,于是给后世的古人类学,考古医学,训诂学的研究都造成困难。父亲大笑。父亲身上有两样令我羡慕,一是笑,二是鼻子。在我还不能从理论上辨别对父亲的判决时,只有从父亲的笑声里认定他不会是坏人。父亲的鼻子,从相术讲,不但隆中,而且悬胆,但父亲的际遇却总是不配合他的鼻子,我想,这和他与电影的关系不无影响。电影发明了才一百年,相术还不能归纳它,但也难说,靠电影发迹的明星大部分与相好有关。

    每年总有几部影片出麻烦,我向父亲请教其中原因,父亲说,电影是惟一能进中南海的艺术,唯其能进,所以麻烦。我亦对电影剧本必须文学化不赞同,父亲说,那你叫只懂章回话本的审查者怎么明白你要拍什么呢我于是明白父亲是知其难为而为者,再好的鼻子也救不了他。母亲常常愤怒于父亲的不休息,我想我理解父亲,某种人是不能休息的,休息对他们意味着放弃,于是,死亡就显现了。

    纽约大雪,美国不大兴送人到门口的,所以夏阳在门外挥手,令我错觉,以为已身处北京,转头便可去医院看父亲,互相说笑话,于是父亲大笑,而且说:洗澡吧。

    红楼梦结束于大雪,猩红的斗篷,两行脚印一个人,离去时留下的,不似曼哈顿街头如斯散乱。

    父亲3月20日去世,因为太平洋上那条人为的国际日期变更线,我在理论上和实际上都迟到了一天。

    火化前,来人川流不息,其中有真正希望父亲消失者,这使得父亲像一个军人,但父亲只是一介连洗澡都不好解决的中国书生。夏天,用布围住院子的角,提水来洗;冬天,公共澡堂像医院,等叫到号才挤得进去。父亲年纪大了,我陪他去,以防晕倒。在热水里,父亲紧闭着眼睛,舒服得很痛苦,我这时想问什么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又怕他忍不住失言。父亲凡开会住可以洗澡的旅馆,必通知许多同命运者去洗澡,然后大家头发湿湿的坐下来谈洗澡以外的各种事。父亲住医院,也如此办。护士对湿头发的探视者并不奇怪。沐和浴在中国从上古就是与身体最密切的事,除了饮和食,而且严肃到与心有关。汉以后,日本学去不少沐浴的制式,愈洗愈有名堂,父亲访问日本回来后,我问观感,父亲说:随时可洗澡;再问观感,说:胜得好惨。虽然有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在主持料理父亲的后事,北京电影制片厂遣专人协助,各地电影制片厂仍欲来人,母亲说不出的感激,一一谢绝,吴天明还是从西安电影制片厂遣人助理,此时他环臂立于灵堂之外,不发一言,陕西人是自古见中国事最多的人之一,他明白这个书生生前做过什么,希望什么,遗憾什么。

    我与大哥去捡拾父亲的骨殖,焚化炉前大厅空空荡荡,遍寻不着,工人指点了,才发现角落里摆一只铁箕,伏下身看,父亲已是灰白的了,笑声不再,鼻子不再,只有熔化的眼睛,滴落在额骨上。

    父亲的像前无以祭,惟有电影的锣鼓、陆沉集、起搏书、电影策这几本他的心血文字。

    一个南方人眼中的哈尔滨

    作者:张抗抗

    张抗抗1950,浙江杭州人,女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夏,中篇小说集北极光,长篇小说情爱画廊,散文集橄榄、地球人对话等。

    有一年妹妹从杭州到哈尔滨出差,在哈尔滨住了几日。

    临走时我问她对哈尔滨印象如何。满心希望她会给我一个惊奇的赞叹。

    她撇了撇嘴,说:我真难以想像,你怎么在这种地方住了那么多年。

    评价只此一句,再无下文。她做编辑,喜欢简练和含蓄。

    惊奇留给了自己。惊奇地想起自己十几年前刚到哈尔滨时,也对那些先于我们来到这儿的南方人说过同样的话。然而那时就有人回答我:哈尔滨这个城市的奥妙,看你怎么去品味和理解。如真在这儿住下来,没准儿就不想走了呢。

    一晃就在哈尔滨断断续续地住了十几年。我不敢说我已了解了哈尔滨。但我想写以下的文字,寄给我妹妹以及其他来过和没来过哈尔滨的人。

    衣

    都说哈尔滨的姑娘漂亮。作为南方人便有些说不出的嫉妒。

    确实名不虚传。也许是松花江的水养人,哈尔滨姑娘的个儿高挑,皮肤粉白;随便在街上走,瞧哪个都惹眼。即使偶尔肤色有所欠缺些的,也定是用时下广告中最引人注目的面霜,将面孔抹得白雪公主一般。那白里透红、粗而不糙的丰腴,令黑黄单薄的南方姑娘望尘莫及。哈尔滨小伙便更“帅”,似乎未出娘胎就已规划过尺寸,又像是输入了篮球或滑冰运动员的基因,个个挺拔健壮,白脸再加上两撇黑黑的小胡子,风流潇洒中添了几分野性,绝对的北方男子气概。

    刚到哈尔滨时,夏天去松花江沿,眼睛就缭乱起来。江堤沙滩游船满世界的五彩缤纷。还是八十年代初,哈尔滨姑娘的“布拉吉”就在江沿悄悄摆动了。后来眼见着一年年的“泛滥”任是香港广州最新式最时髦的服装,坐着飞机就直奔哈尔滨而来。长裙短裙马海毛镶珠子的大毛衣配裙子的短毛衣牛仔裤加t恤衫即使是价钱昂贵,哈尔滨人连舌头也不会咂一下的。如想知道今年服装的流行趋势,只需在哈尔滨的大街上遛一趟,再赶着模仿,也还是领导新潮流。

    所以哈尔滨的服装销售业挺发达。广州有什么哈尔滨就有什么。而广州没有的,哈尔滨也有。哈尔滨如今北靠苏联,东临日本南朝鲜,再加上满族蒙族赫哲族的民族特色,这四通八达的优势,别的城市就只好相形见绌。

    都说哈尔滨人穿衣服“洋气”,可有衣服还看你会不会穿。

    冰天雪地之中,哈尔滨姑娘照俏不误。长呢裙短筒靴外加一件鲜艳的长大衣,那个窈窕细巧,竟比南方还南方。寒风飞雪中挤车上班,风姿绰约却绝不感冒。那围巾系得也是另具一格,四四方方的一块绸巾,就能变着法子围出花样来:一边罩住头发,两个角斜着交叉,在颈子一侧打上一个结这种围法在别的城市敢说找不着一个,是哈尔滨人的专利。

    年轻人追求时尚,因而美中不足的是缺少哈尔滨人的服装风格。要想从服装中了解哈尔滨的文化和历史,眼光就得投向中年以上。

    哈尔滨中年以上的女人爱穿旗袍。这个地方本应是旗袍的策源地,所以无论是绸缎是呢子是布料是长袖低开衩还是无袖高开衩,只要是哈尔滨的女人穿在身上,看着就顺溜就自然就正宗就生辉。好像旗袍就属于哈尔滨。这个感觉确立之后,即使在别的城市,若是有一件旗袍鲜艳地从街角移过来,恍惚就以为自己是在哈尔滨。

    哈尔滨男人的骄傲主要表现在头顶上。享有天下一绝:帽子。既然身在寒带,帽子讲究些很是顺理成章。前些年流行贝雷帽,毛线编织的各种面料裁剪的女人们很为男人的脑袋费了一番心思。于是开起会来,台下一片赤橙黄绿青蓝紫竞相争妍,式样之丰富别致亦如展销会。那帽子很得男人珍爱,一冬轻易不摘,总说冷,一直戴到春,忍一夏,秋风乍起,便早早地又戴上了。这几年流行或者说“复辟”俄罗斯大礼帽,优质呢面料、宽边,镶有各色缎带,再配上一件厚呢子长大衣,果然就绅士风度起来,很翩翩的,像是早年翻译片中的某个角色,冬天下大雪的日子,台阶上走来这么一位,轻轻掸着帽子上的雪花,微微喷着酒气嗬,绝对的俄罗斯风味。

    从马斯洛健康人格的五个需要层次出发来看哈尔滨人对服装的爱好,是否可见其中重要的一层:荣誉感的需求。

    食

    一般来说,南方人对于北方,最不敢恭维的,便是食物。日常的饭菜之粗糙和匮乏,随意和简便,常常是南方人渲泄不满的话题。

    在哈尔滨住得久了,渐渐地,就觉得口胃有了变化。变化自然是在潜移默化之中,诸如炒菜不放葱炝锅,就觉得菜不香;吃饺子没有蒜泥,就不算是吃饺子;喝酒若是不拌凉菜,那酒也没滋没味儿。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的口味“南腔北调”起来,就不得郑重其事地对南方人声明说:其实,北方菜有北方菜的味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