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未来的医学帝国(2)

　　慢慢地，他接上了话。

　　史如生淡淡地道：“……哦，这个问题说来就话长喽。小老儿在地球时原名王玉柱，今年多少岁，连我自己都弄不清楚了。要说我的脑子痴呆，健忘老化了，却又不尽然，那些年，在地球上的那些回忆，历历在目，日夜萦回于我脑际，一刻也不能忘怀。”

　　兰凌纠正他道：“人脑实质性的损伤，首先丢失近处记忆，远处记忆则未必受损。人类的记忆存储于大脑皮质……”

　　史如生仍自言自语道：“若说当年，小老儿也算得上是一个风云人物。”

　　的确，一百多年前，能够逃离资源匮乏、环境污染、水土沙化，到处血雨腥风的地球，移民到婺女星的人，要说是人中龙凤，大抵是没有问题的。虽说是万中挑一，但是，这里还包括了直系血亲，实际上接近了3.5万挑1。以汉国首都平京来计，含家属在内仅遴选了8000多人移民，这可是人精荟萃的帝都耶！放眼各县市的农村，几乎是整个村整个村的全军覆没。能进入这份名单的，在各行各业，绝对算得上是一位人物了。

　　“只是我一直比较低调，后辈们怕是记不得老朽了。那个汪石，汪大骚包，你应该知道吧？”

　　“您说的是不是喜欢呼吸稀薄空气，六七十的人了，还风花雪月，浪漫谛克，然后净身出户的那位汪大骚包？”

　　“对喽，他是我歃血为盟，一起喝过鸡血酒的拜把子大哥，他那身骚气，那是连臭鼬都得退避三舍，五十里外可闻！”

　　我靠！怪不得，原来是打过鸡血……

　　“莫非老先生就是创立‘脑翡翠’的那位王玉柱王大先生？”

　　“正是区区。”

　　“哈哈……久仰，久仰……额，只是老先生发明的‘脑翡翠’，可不怎么高明呃。嘿……嘿……嘿。”

　　“哈……哈……相对兰医生的大手笔来说，不怎么高明五字，已经是给足小老儿面子喽。内心指不定破口大骂老朽大骗子、大忽悠，伪科学什么的呢……”

　　兰教授笑道：“不能，不敢……您是商人，商人讲利，我是医生，医生求名。人说，贪夫徇财，烈士徇名，怎么能一样呢？”

　　兰教授直接就给老头子来了个胸口碎大石。要不是看在他刚刚做完手术，老子这剂量还得成倍的往上加。

　　史如生露出谦和的微笑，不以介怀。

　　“说来惭愧，离开地球前那些年，老夫我，受尽了恐慌障碍症(panicdisorder)的折磨……”

　　兰教授听到这里吃了一惊，“哦，这样？那些年，这个病的确无解。”

　　“……有一回，我在飞机的头等舱上此症又突发，痛得……象狗一样爬着绕圈子，就象有人拎着绳子在飞机上溜狗一样，嘴里发出鬼哭狼嗥般的声音，闻者无不辟易。那时那刻，那种恐惧感，那种濒死感，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如冰山崩溃，猛虎发疯……你可能永远无法体会。”

　　兰教授点了点头。

　　“当你躺着时，你就不能坐着。当你坐着时，你就不能站起来，当你站起来的时候，你不能走路。有时候除了爬行体位，你被窒息得无法呼吸……如果你有那么一点想法，想要改变发病那一刻的体位，你就感觉到痛苦不堪，那种感觉生不如死，你觉得自己最好马上就死掉，即便是让你下十八层地狱，也毫不犹豫。那些年，每个黄昏，当我看到Somoon（婺女星球所说的太阳）西下时，想想那种非人的折磨，我就感觉自己的人生走到了末路，是应该结束的时候了。”

　　“哦……原来如此。”

　　兰凌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作为历史的见证者，参与者，创造者，他清楚地知道，人类曾经在疾病面前是多么的无助，多么的渺小和脆弱，犹如一粒尘埃，只要死神轻轻吹一口气，就飞到爪哇国去了。人世间最痛苦的事就是，你眼睁睁地看着亲人的生命一天天地倒计时，你既不知所措，又无能为力。那种束手无策的无助感，王侯将相、贩夫走卒，概莫能外。

　　“后来，正是兰医生您那把‘上帝的手术刀’，根除了我的病症，让老夫苟且多活了100多年，大恩不言谢哪……”

　　顿了一顿，史如生继续道：“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百年来，老夫内心深处对您的感激之情，一直没来得及说一声‘多谢’，今天总算说出来了，然而，一个‘报’字，却是无论如何，也无从谈起了……”

　　“老先生倒不必太过在乎这些。我为名而生，我得到了我曾经所想到过的一切名利，这些名利，正是千千万万个象您一样的病患给我的，你和我，也不过是一场交易而已。”

　　史如生点了点头，继续道：“这些年来，曾经的那种无力呼吸感，那种濒死感，又回来了。只是它不再是肉体上的折磨，而是精神上的苦楚。

　　它日夜困扰着我，日夜萦绕于我记忆的最深处。每个黄昏，当Somoon西下，暮气沉沉时，我就对自己说，是时候结束了。如果能够的话，我更愿意回到当初地球上那个蛮荒时代，那里才是我的精神家园，那里有我的青春岁月，那里有我的热血激情，还有，我的创业史……”

　　史如生终于正确表达出内心的想法。长命百岁，孤独求败，这种念头在婺女星球居民中，屡见不鲜。

　　这是心病，得心药来医。即便是强大如兰凌教授者，亦无能为力。

　　兰教授道：“活着就是做有意义的事，有意义的事就是好好地活着。”

　　“那你能告诉我什么是有意义的事吗？性？噢，恐怕不是……性的本质意义在于繁衍，当繁衍的功能丧失殆尽以后，它还有什么其它存在的意义么？”

　　“是吗？”

　　“在这个星球上，随便一个人造充气^娃娃，那种恰如其分的温度、那种100%模仿人类的湿度和粘稠性、以及模仿人类的柔软感，其真实体验，能超过80%的女性……

　　无性繁殖毁掉了性生活的意义，AI毁掉了学习的意义，逍遥物外毁掉了成功的意义……

　　在这星球的这些年，我学会了数十种鸟兽的语言，可是，一切的鸟语花言，不都是为讨异性欢愉而生，不都是博满座友人一笑而生的吗？当这个根本的前提都不存在了以后，一切曾经意味深长的东西，都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变得没有意思起来。人最怕的，就是精神老去，这样离肉体死亡已经不远了。”

　　好久没有说话对象的史如生，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能口吐人言的人，话语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

　　兰教授道：“有些时间没有人跟我讨论这种意味深长的哲学问题了。既然如此，你当初为什么要挤破脑袋移民婺女星？倒不如和地球上的那帮起早贪黑，日夜为了两餐饭劳碌的贱民们一起生活的好。”

　　“当初为了争取那万分之一的名额，挤破脑袋移民这个星球，其意义恰恰在于它证明了，我曾经梦寐以求的生活，一文不值。”

　　“哦？……”

　　“就如兰医生您，指挥着千军万马般的AI医生，利用HIV（艾滋病病毒）这把‘上帝的手术刀’作为您的信使，直接对人类基因大刀阔斧地修改、剪切、编码、复制、植入。所有疾病，在你这里基本上都“无疾而终”，可谓是生死人，肉白骨了……”

　　“哈……哈……”

　　兰教授自豪地昂首睥睨，环顾四壁，爽朗地笑了起来。为名而生者，最得意的，无非就是这种时候了。

　　“可是兰医生您，有没有想过，虽然你是这个医学帝国真正的主宰，然而，所谓养寇者自重，当所有的“寇”都象黑板上的粉笔字一样，轻轻一抹就烟消云散的时候，小友、您、兰医生、大教授、阁下，还有什么值得奋斗的目标吗？

　　兰教授愕然一怔，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恐怕没有了吧。没有目标，没有理想，就没有了信仰，就没有了奋斗的动力，如此，虽生之日，犹死之年，阁下怕也不过坐靡廪饩而已。”

　　兰凌有点不高兴。

　　这老头如此露骨地洞察并说出别人的心机，当然不招人待见。

　　“请将58008号居民‘屎如生’先生移交安乐死评测中心。”

　　兰凌教授冷冷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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