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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九站在张宅外,深吸一口气,叫住张静姝:“拿了钥匙,我就走。”

    张静姝开门的手顿了下,“嗯”了一声:“知道了。”

    打开门后,姹紫嫣红映入眼帘,清甜果香飘入鼻端,朱九只觉眼前一亮,呼吸一畅,不由驻足而望。

    院子里开垦出一片菜田,种了南瓜、白菜、茄子、香芋、胡萝卜等等作物,五颜六色,一派热闹。菜田旁边搭了葡萄架,一串串成熟饱满、鲜艳欲滴的紫葡萄挂在藤蔓上,葡萄架下有秋千,一只胖乎乎的橘猫卧在秋千上,睡得正香。院子一圈栽着桃树,粉嘟嘟的桃子压满枝头,那股沁人心脾的果香味儿,正是桃子散发出的。

    朱九又往菜园子后望去,那里矗立着一座精致的三层小楼,黑瓦白墙,红灯朱门,很有几分江南水乡的意蕴。

    他走时,张宅还是一片被烧焦的废墟,而今竟已如此欣欣向荣,生机盎然。

    张静姝见他停下脚步打量菜田,遂道:“都是小桔种的。等会儿走时给你摘点葡萄和桃子,我们三个也吃不完。”

    推辞的话说不出口,朱九点点头:“好。”又道:“这座小楼倒是别致。”

    张静姝道:“我家乡都是这样盖的,反正旧宅烧毁了,跟重盖一样,我跟小桔一商量,索性便按自己心意盖了。进来看看?”

    朱九跟在张静姝身后进了小楼,张静姝道:“一楼东面是阿兰的卧房,二楼东面是小桔的卧房,她们俩的房间你别进去,其他地方可以随意逛。”说罢,她自行上楼去取钥匙。

    其实她前几日又去打扫了一次朱九家,自然知道钥匙放在哪里,可不知为何,竟有些不想给他,于是这里翻翻,那里看看,装模作样地在找钥匙。

    朱九在一楼厅堂里转了转,便跟了上去,站在张静姝房门口等了片刻,道:“找到了么?我上午还要去兵部议事。”

    张静姝忽道:“朱九……”方开口,又顿住,倘若跟他说“我不想跟你绝交”,会让他感到困扰罢?她本不是纠缠不休之人,只是私心里又觉得,朱九并非唯利是图、不念情义的人。良晌,她才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和我绝交?”

    朱九垂了头:“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你很好,跟你没有关系,是我自己的原因。”

    “为什么?”张静姝追问道,“我笨,猜不到!你就不能明着跟我说么?我想从你嘴里听句真话这么难么?”

    朱九又不作声了。

    张静姝紧紧攥住钥匙,直硌得手掌心生疼,迂久才松开手,将钥匙放在旁边:“找到了。你拿走罢,我就不送你了。”

    等了良久,不见朱九来拿,她回头看去,却见朱九怔愣愣地盯着她房中某处,魂魄出窍也似,动也不动。

    “朱九?”她唤了一声。

    朱九忽举步跨进屋来,直奔立柜站定,声音有些打颤:“这狮头……”

    张静姝朝他所在处看去,立柜上正摆着那颗修复过的红色狮头,狮头色彩鲜艳如新,毛发打理得一丝不乱,眼睛迥然有光,活灵活现,犹如神物。

    可它分明已遭烈火焚身,不是早该粉身碎骨,化为灰烬了么?

    朱九不可置信地捧起狮头,在看到狮头里面的情状时,不禁浑身一震,继而身子一阵颤抖,震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破碎成千万残片的狮头被人用胶一片一片地重新拼合起来,再用一张细密的铁丝网嵌套住,以此定型,重画油彩,重做毛发,赋予新生。

    “为什么……还留着它?”朱九说话的声音略微变了调,亦如他已崩出裂缝的心防,他此刻竭力维持的平静,不过是城墙倒塌前最后的坚强,“已经坏了的,怎么不扔呢?”

    “谁准你碰我的狮子了?”张静姝一见他拿起狮头,心便一紧,冲将过去,宝贝地抱过狮头,仔细地检查一番,查实无虞,这才摆回原处,“我都不舍得碰。”

    “都烧得不成形了,怎么不扔了?”朱九紧紧地盯着她,“那么多漂亮的狮头,哪个不比它好?”

    “可只有它是救了我的狮子!它是我的狮子,我喜欢我的狮子!”张静姝道,“它烧了、毁了又怎么样呢?漂亮的狮头多了去了,可那些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轻轻抚顺狮头乱了的毛发,神情格外温柔,一直未曾放弃寻找恩人,却无所获。有些事、有些人就像酒,会随着时间而发酵,历久弥香。她有时会想起那天在戏园发生的事,伤疤好了,痛早忘了,却记得那头威风的狮子,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挡在她身前,犹如天神下凡。

    她觉得,在那一天,她被神明眷顾过。

    张静姝抬头望向朱九,郑重地道:“即使它碎成末、烧成灰,我也不会扔了它。”

    朱九眸中镇定不再,万千情绪奔涌,如同坚冰轰然碎裂,无数潮水澎湃。他伸出手,缓缓地摘下了面具。

    面具之下,故人眉眼如旧,眉如远山,眸如星子,只是左眼眼尾至太阳穴处,留下了一片火吻的印记。

    张静姝愣了愣:“怎么弄的?”

    朱九简短地道:“交战时被火药炸到了,万幸苟得一命,且保住了左眼。”

    “所以……”张静姝直勾勾地盯着他眼尾的伤疤,“是因为这个?”

    朱九别过脸,躲开她探究的目光,默不作声。

    在军营里时,老兵们时常闲聊,说些旧事。有一回讲道,一个烧伤了脸的士兵得到丰厚的抚恤金后退伍回乡,妻子对他悉心照顾、体贴有加,唯独不愿与他行房,他每有所求,必推三阻四。后来,妻子与人偷情,被士兵捉奸在床,妻子却痛骂他,哭着说这些年早已经受够了,看到他那张脸便恐惧恶心,留在他身边也不过因为他有些钱罢了。士兵愤怒崩溃之下,杀了奸夫yín|妇,报官自首,最后在牢里也精神失常了。

    朱九将自己代入这个故事里设想一番,便觉锥心刺骨之痛,他甚至情愿自己失去的是一条胳膊、一条腿。

    他觉得自己内心足够强大,可以不在意任何人的目光,可唯独不想从她眼里看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厌恶,抑或怜悯。

    与其陷入不堪的境地,不如一早就离开,起码还能保留一份纯粹美好的回忆,好过撕下假面之后,图穷匕见,狰狞相见。

    朱九忽然听到一阵笑声。

    他诧异地循声望去,却见张静姝正笑得花枝乱颤,分外开怀。

    他震惊极了:“你……”

    张静姝止住笑,嘴巴一撇,不悦地道:“所以,你就为这么屁大点事要跟我绝交?”

    朱九震惊得无以复加:这算屁大点儿事?!

    得知朱九要跟她绝交的真相后,张静姝心中嫌隙尽释,在她看来,能从炮火中捡回一条命,脸上留道疤又有什么要紧?

    她光明正大、甚至有些肆无忌惮地打量起那道疤,笑眯眯地点评道:“这道疤还挺适合你的。”她那副口吻,好像在说“这件衣服还挺适合你的”。

    朱九向来灵敏的脑瓜此刻已然锈住了,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她竟然是这种反应,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张静姝继续点评道:“看上去特别有男子汉气概。”

    朱九微张着嘴,依然在呆愣中。

    “我觉得你应该感到自豪。”张静姝笑道,“不是所有人都配得上这道疤。”她指尖轻柔地抚过那道炮火烧过的疤痕,庄重地道:“你可是老天爷盖了章的英雄,这道疤是你的荣耀。”

    朱九的目光有些躲闪,涩声道:“你不必说好听的话哄我,战争从来残酷,我上战场第一天就有觉悟了,不至于连这点儿伤残都接受不了,还需要人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