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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世。

    昏暗无光的房间内,兰芷趴伏在病床上,奄奄一息。

    这是杖刑后的第二日,因为是受罚,御药局不肯给她提供任何伤药。

    她感觉自己后背的皮肉已经跟碎成布条的衣衫长合到一起,伤口感染在发烧,她的身体滚烫得像是要融化,心却如一潭冰窟般寒冷麻木。

    她终于要死了吗?

    也好,这冰冷的王宫,她早就熬不下去了。

    死了也好,算是解脱。

    她无力地瞑上眼,神思开始飘荡,晃晃悠悠,也不知要飘向何处。

    恍惚间,她似乎闻到了什么味道,香香糯糯,好像还有些热气扑腾到她脸上,挑逗着她的鼻尖。

    兰芷浑浑噩噩地眯开眼缝,一碗点缀着翠色的莹白鸡丝粥,出现在她面前。

    她每日多是吃些冷馒头凉汤水,好久没吃上这种蒸腾着热气的食物了,忍不住嗅着纤鼻,多吸了两口。

    她估计自己真是饿傻了,到了阴曹地府,还记挂人间的热香粥。

    “娘娘,娘娘——”有个轻柔的声音唤她。

    张荦拿汤匙舀了一小口粥,轻轻吹了吹,递到她唇边,“娘娘,先吃点东西。”

    兰芷迷迷糊糊地张嘴,下意识地嚼着美味的香粥。

    几口酥软滚烫的香粥下肚,兰芷觉得从食管到胃都暖乎乎的,一直暖到心里。

    她渐渐恢复了些神智,“哪儿来的粥?”

    “前头小厨房的王总管是个热心肠,他给奴才的。”

    “啊?哦……”兰芷迷迷瞪瞪,永宁宫小厨房是有个叫王福平的总管,可他与自己也没什么交情,竟愿意雪中送炭。

    半碗粥下肚,兰芷死白如灰的脸色,好了不少。

    张荦不禁感触欣喜,“娘娘先把粥喝了,外头炉上熬着药呢。喝了药,娘娘的病就好了。”

    “嗯。”兰芷闷声就应,闭眼吃着一口口递到嘴边的粥,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药?你哪儿来的药?”

    “奴才托采买的太监,从宫外弄来的。”

    “你才进宫两三个月,就认识采买的太监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

    “你哪儿来的钱?”

    “奴才的月例啊。”张荦拿帕子轻轻揩掉她嘴角沾上的粥渍,“奴才没偷没抢,娘娘放心吃药,早日好起来。”

    兰芷脸色一沉,顿了好久,“其实你我萍水相逢,我一个冷宫里的废人,你跟着我没指望的。”

    “可奴才已经去司礼监登记在册,奴才张荦,是兰才人的人。奴才人微言轻,登记了可就没法子改了。”

    他嘴角一弯,薄薄的唇笑起来很甜,“况且,娘娘从巷子里救回奴才,还教奴才认字,奴才从未将娘娘,当做是萍水相逢。”

    他又舀了一勺粥,递到她唇边,似哄昵道:“娘娘好好吃饭,好好吃药,赶紧好起来,便是奴才的指望。”

    在张荦的精心照顾下,兰芷竟真的挺过了那五十杖刑。

    她病一好起来,就闲不住地要教小太监读书认字。

    两人月下描梅,雨时赌书,每天都像是花晨月夕,窝在小院子里的生活单调,却再也不让兰芷感到枯燥。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在压抑黑暗的深宫中,活得这样自在快乐。

    也许曾经那个只会自怨自艾的兰才人,早已在那场杖刑中死掉了,如今的兰芷,是被小太监拉到阳光下的蓝芷。

    她姓‘蓝’,蓝芷是她进宫前的名字,才是她真正的名字。

    两人相知相伴,时间一晃,过了三载。

    这一年小太监十六,蓝芷十九。

    那场杖刑虽没要了蓝芷的命,但她身体本就弱,还是落下了病根,时不时会感染肺热。

    榴花明媚的初夏。

    张荦天天往御药局跑断了脚,搞得御药局的太监一见着他就躲,可不知是没有对症下药,还是御药局糊弄,蓝芷的咳疾一个多月了,仍不见好。

    看着自家主子花容憔悴,每日咳得睡不好觉,张荦想法子找人从宫外弄了张药方,然后托采买的太监,从宫外抓药。

    私自从宫外进出物品,是有违宫规的,一回两回还好说,次数多风险实在是大。

    可张荦也没办法,每次一听到蓝芷咳嗽,他就觉得自己心里也在剧烈咳嗽,咳得五脏六腑都疼,恨不能替她受这份罪。

    隔三差五从宫外抓药,蓝芷的病情果然有了好转的迹象,但小太监的荷包要撑不住了。

    从宫外私运物品,采买太监是要担风险的,自然收费不低。张荦进宫三年的积蓄,眼看着见底,主子下个疗程的药,没了着落。

    蓝芷虽病着,脑子却不糊涂,她常常劝小太监,“你们这些苦命人,难有子孙福,该早早地替自己打算。不能等到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再后悔年轻的时候,手里漏风。”

    言下之意,是让张荦别把钱浪费在她身上,好好攒着,给自己养老留后路。

    在宫里当太监,除了月例这一进项,还有赏钱。这是项玄学收入,有人多,有人少,主要看你会不会蹭。

    奥秘之一,当然就是你蹭的主子有钱,而且乐意撒钱。

    长乐宫的苏贵妃娘娘,无疑就是这样一位多金又爱挥霍的主儿。

    可钱从来都不是好赚的,长乐宫赏钱多,是有原因的。

    长乐宫驯兽房常年缺人,因为里头有好些毒物猛兽,一个不小心,小命就交代了。

    即使你没被禽兽们填了肚子,那些珍禽异兽也不是好伺候,万一有个把两个生病,可比你的小命金贵得多,禽兽死了,你得陪葬。

    风险与收益是并存的,而且往往,你要付出的风险,比你会得到的收益多多了。即便如此,走投无路的人还是得牢牢抓住救命稻草,甘之如饴。

    好在,生活给人以失望,却没有给人以绝望。

    蓝芷的咳疾一天天好转,她虽不知道小太监每日在忙什么,但她心里清楚,自己的病能好,与他每日早出晚归是分不开的。

    张荦白日里要去长乐宫当差,晚上常常会多陪蓝芷,就守在她门前浅眠。

    她夜里一翻身,张荦就警觉地睁开眼,然后静悄悄地膝行进屋,看她是不是醒了,需不需要茶水,或是替她掖好被角。

    太监和宫女,都是宫里的奴才,但有区别。

    宫女们花容月貌的,代表宫里的形象,且搞不好哪一天还能翻身当主子,因此相较太监来说,会更体面,更有尊严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