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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定安王府,风临召集了府内属官,大略说了一下即将南行的消息,顺带交代了些事宜。原本打算设宴的事就此延期,可细算算时间还算充裕,且定好的宴会日子也是三日后,风临细细一琢磨,觉得文成章说的有理,便打算办完宴会再走,也当了份心思。

    寒江这次本铁了心要跟随风临,却又被风临以极其正当的理由回绝了。府里现在藏的人不少,须得有个可靠的人盯着府里,寒江是最合适的人选。

    二人正说着呢,门外忽然窜进一个血刺呼啦的人影,这人身上戾气未散闯进来,差点被风临劈成韭菜花。待风临定睛一瞧,好家伙,这不宁歆吗。

    风临收起刀问她:“事办完了?”

    宁歆点点头,答:“清理干净了。”

    风临给寒江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准备沐浴的东西。宁歆因着身上血污,也没坐椅子,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风临看着她说:“你回来的正好,陛下命我去符州,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派人去抓你了。”

    “符州?”宁歆疑惑道,“去那地方做什么?”

    “叫我平叛。指不定是哪个老货出的主意。”风临话至此处,面有不虞,“这次南行前,我先遣人去探探情况。如果问题不大,我不想带太多兵去。”

    “嗯。”宁歆点点头。风临在用兵上天赋异禀,宁歆一向信任她,从不多言。

    风临坐在她一旁,问:“你给你弟弟的事处理干净了,不去告诉他一声?你俩到现在都没相认,这样好吗?”

    宁歆叹气道:“挺好的。我也没什么脸见他,他变成现在这样不都是我的错?”

    “世事难料,莫要太苛责自己了。”风临低头,“宁韶自来了这,也不出门,整日坐在房间里,这样下去总会憋坏的,你随我南行不知要去多久,还是去见一面吧。领他在府里转转,说说话。”

    宁歆低垂着头,到底也没有接话。

    交代完事,风临衣服也没换便急忙忙地出门去了。宁歆沐浴完,偷偷摸摸来到宁韶的屋外,盯着那扇小窗望了许久。脚迈了又缩,到底还是走了。

    屋内烛光摇曳,宁韶散着发坐在椅上,呆愣愣盯着灯。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又轻又快,可宁韶坐在椅上一动不动,似是没有听见。

    敲门声响了又响,屋内仍没有动静。门外人似是着了急,喊了两声得不到回应后,便一脚踹开了门,急忙忙跑了进来,大叫:“宁公子!宁公子……你这不是在吗?为什么不应声!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你……”

    “闻人娘子。”宁韶转头看着她,眼前人因焦急,发丝都有些凌乱,耳边蓝色的坠子还似狂风般摇摆不定,闪着潋滟的光。闻人言卿一个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难为她方才竟能把门踹开。

    宁韶打量了她一眼,露出那曼丽的笑容,说的话却难听极了:“没人应声便踹门而入,您是打量奴家一个青楼伶倌轻贱骨头,便也不尊重了起来?入了夜来寻奴家,莫不是想那起子事?”

    “你!”闻人言卿不由得恼道,“我是担心你,怕你寻短见!你这说的话也太难听了些,太作践自己了!”

    宁歆听了她的话,嘲讽笑道:“寻短见?若有那骨气,早在挂牌第一日便死了干净,还会活到现在?您也太看得起奴家了。”

    闻人言卿皱眉道:“够了,别再一口一个奴家了。这样自轻叫人如何忍心。你原不是这样的人,到那也是……也是不得已,怪不得你!别再”

    “原不是那样的人,现在也是了。入了泥沼,出来还想装清清白白?那不能够。”宁韶红唇轻启,话语残忍,句句都在戳自己的心,似是自虐一般,“别说是旁人轻贱我,就连骨血相连的亲人又怎样呢?”

    他自嘲笑道:“连我的姐姐都嫌我脏,不愿认我。”

    闻人言卿一愣:“你认出她了?”

    宁韶转过头不再言语,闻人言卿艰难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怎么会不愿认你,她只是不敢罢了。”

    “算了吧,大人。”宁韶背对着她道,“您看也看了,我也活的好好的,没什么事您就走吧。”

    “有事。我有事。”闻人言卿攥紧了手,固执地站在原地,可宁韶并没有理会她,仍背对着她不语。

    闻人言卿站了许久,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了一件东西,走到他身侧,轻轻拽出他的手,将此物置于其掌心,而后落寞离去。

    宁韶低头望去,掌中躺着一条桃红色的发带,尾端细细绣了两朵莲花。

    他望着那两朵莲花纹,不由得苦笑:“而今的宁韶,哪配用莲呢?”

    -

    风临一路策马狂奔,直奔丞相府而去。她走得那样急,连卫队也没带,身后只跟了个白青季,追得气喘吁吁。

    风临不要命地跑到丞相府,哐哐敲开了大门,也不顾礼不礼节,抓着门口的小厮便道:“你去,叫子徽仪来见吾。”

    那小厮到底是丞相家的下人,在风临阴冷的面孔下保存了一丝理智,道:“定安王殿下莫急,待、待奴婢去禀了丞相,再……”

    风临攥着她的衣领不容她反驳:“叫你去你便去。丞相那吾去说。”说罢一把甩开手中人,大步流星往里走。熟门熟路找到见客厅,她一步踏进站定,也不言语,沉着脸等待。

    她面容平静无波,只是眉眼间透着一股阴沉,黑压压的,看得门外的仆人们喘不过气,谁也不敢上前去。

    白青季跟在后面跑进来,见她此状不由得心惊。

    她的左手握着刀,拇指不停地划着刀把,频率狂乱无章。风临面上无波动,身形也平稳,唯有那拇指躁动不止,暴露了主人真实的心境。

    白青季太熟悉她这副模样,昔年在北域,每当看到漠庭军士时,风临总会这样,握着刀,用拇指一下又一下划着刀把。

    那是她隐忍克制的杀意。

    白青季咽了口口水,缓缓走上前,她实在不知风临为什么突然如此,只能硬着头皮劝道:“殿下……这是丞相府,您冷静一下……”

    “吾很冷静。”风临声音平静。

    身后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来的不是子徽仪,是丞相和子敏文,子丞相见风临不由得怒道:“云逸,你怎这般无礼!”

    风临缓慢地转过身,盯着丞相道:“丞相大人,听闻缙王昨夜到访,可是好事将近?”

    丞相面色微沉,道:“你就是为这个,才闯到我府上?”

    风临扫了子敏文一眼,她立时低下了头。风临回望丞相,道:“丞相大人有那么多的公子,为何选徽仪配缙王?您不会不知,徽仪与吾的关系吧,毕竟当初,是您把他领到吾眼前的。”

    丞相微微叹气:“我也不想,是缙王要求的。”

    这话印证了风临之前的猜想。丞相那么精明的人,不会在这件事上得罪风临,今日这局面,多半是风恪搅的。

    “哦……”风临平淡的开口,“您同意了吗?”

    丞相开口道:“圣旨未下,我怎好乱言,自是请缙王去问陛下了。”

    这是个很模棱两可的回答,不说自己的意愿,只陈述事实,老油条就是老油条,烫手的山芋甩给陛下,那嫁与不嫁,许给谁都是陛下的意思。你们二人要是有意见,去找陛下说。

    风临嘴角微扬,露出一点笑意:“大人,您不会不知吾为何应允南下平叛吧?”

    “什么?”丞相面上露出一点疑惑,随即便反应了过来,“竟是你去”

    这反应,倒像浑然不知一般。

    风临道:“大人,不管缙王有意无意,这门婚事,您最好拖到吾回来再议。若是吾平叛归来,听到什么不想听到的消息,保不准会干出什么事来。”

    子敏文皱眉喝止:“云逸!你说这话是何意。”

    “没什么意思。”风临敷衍道。

    门外一阵脚步声近,夹杂着慌张的玉鸣之声,风临远望着门外,对丞相道:“姑姑,劳您回避一下?”

    丞相的脸色可以说是很难看了,眉毛皱得可以夹死七只苍蝇。可她还是重重挥了挥手,领着众人避了出去。出门时对子徽仪狠狠瞪了一眼,头摇了又摇。

    子徽仪快步走进来,刚想询问,便看到她额前的伤,戴了个抹额还是藏不住。他叹了口气,先问道:“你额头怎么了?”

    温温软软的一句话,带着点无可奈何。风临听了,语气也不自觉和缓了些:“巡查时撞了,无大碍。”

    这话子徽仪听着将信将疑,可也没有追问。他走上前,伸手想拨开抹额,看看伤势,却被风临一把抓住了手腕。隔着衣衫,他也能感受到她身上隐忍的怒意,顺着力道传来。风临沉声道:“我来这不是为了和你聊这些的。徽仪,听说缙王有意你为王夫,你是什么想法?”

    子徽仪挺直身板直视她,严肃回答:“殿下,我不想嫁她。我只想嫁与你。”

    一路狂奔,就是为了这一句话。

    风临心中的大石忽然落地,长长舒了一口气。在此之前她总是不安的,缙王而今可谓前途无量,不像自己,千夫所指,不得君心,政途坎坷,右手又有疾。对徽仪,她是不安的。若徽仪变心想嫁与缙王,她确实束手无策,还能真像先前说的那样把他绑在身边吗?她拿什么绑?她有这个实力吗?

    真绑到了又如何?得到一个空壳子,看着他心游离在外,这比杀了风临还难受。何况她也不是强迫心上人的人,如果徽仪想嫁缙王,她大抵会没出息地祝福他,利落的放手,而后躲在阴影之中,默默看着他子孙满堂。

    而今得到了徽仪的回答,她如释重负。风临抓着徽仪的手,不过一瞬竟眼眶微红。她望着徽仪,轻声低语:“徽仪,你说话要算话,不要嫁给她。”

    “我说话算话。”

    风临将脸轻轻靠在徽仪掌心,声音柔然:“我知道我现在不好,你嫁给我会受委屈,可我会努力,我会掏心掏肺的待你,让你过的比旁的男子都好。”

    “嗯。”

    “我已经去求了陛下,她答应我平叛回来后就把你赐给我,你再等一等,很快的,我保证我很快就回来。”

    子徽仪微惊:“又要去打仗吗?”

    可风临没有回答,她红着眼望向子徽仪,牢牢攥着他的手,忽讲起了旧事:“徽仪,那三年不是我不给你写信,而是我写不了。”

    她举起右手晃了晃,露出了让人心碎的笑容,自己揭开了伤疤:“那年我重伤回营,高烧不退,军里医师都说我快死了,我那时也自觉时日无多,想着万一我死了,别让你空等就让白苏代笔,写下了那封信。没想到我命硬,愣是撑了下来。可命保住了,手废了,我的手连握都不能握,如何写信呢?”

    “一个军人,废了手,还不如死了。我那时每日都在绝望,无暇顾及其他。等我调整好心态,准备重新开始时,白苏又死了。一场意外,我带去的人,死了个干净。”

    “我身边没有可靠的人,手又没能恢复,信是不可能再写了。此后的几年我费劲心力培养心腹,锻炼右手,练双刀,如此三年,就这么晃过了。”

    风临声调变得凄然:“徽仪,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让你担惊受怕了那么多年,是我不好。可我那时的确很难……这话说着很自私,但我希望你能原谅我,不要再怪我……”

    “我以后真的真的会对你好,所以你不要变心,也不要嫁给风恪,等我回来娶你,好不好……”

    她牢牢抓着徽仪的手低语,好似抓着个救命稻草一般,眼中的祈求满溢出来,带着几分悲戚。

    子徽仪望着她那神情,心如刀割,他此刻才意识到风临这几年究竟过的有多难。他无法想象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是怎样孤身一人在那荒凉的北疆挣扎的,她又是忍着怎样的剧痛,拿起那两把沉甸甸的古刀,从头开始,一下一下砍回战场的呢。筆趣庫

    空白的三年对他来说很长,对风临来说更长,每一个日夜都是煎熬,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痛苦而孤独的挣扎。都是身与心的折磨。

    这么看来,挺过这五年的风临是一个内心强大的人,她应当受得起战场无情的磋磨。可子徽仪望着她那漆黑的眼睛,那眼中流出的悲戚让他痛的窒息。

    不是的,根本不是这样。

    殿下伪装的太好了,用那平静到诡异的面容做面具,把内心的波澜遮掩得一丝不露。连他都没有意识到,这五年已经给她造成了不可逆转的创伤,那是一种身心俱毁的打击。她就如同那把折断的君子冠。

    现在风临残存的道德,完全是靠着她曾经的本性在支撑。即便如此,她也强过大多数人。

    子徽仪泪目望着她,心底忽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他道:“殿下,我没有怪你,我会乖乖等你回来,等你来娶我。但……你一定要去吗?非得是你吗,能不能不去?”

    风临张开了口,只吐出四个字:“皇命难违。”

    子徽仪自知无力阻拦,解下腰间的玉佩放入风临掌中,恳求道:“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风临攥紧了手中的玉佩,发誓一般道:“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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