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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光拉起夜的帷帐,朦胧春日垂照,沉睡的国都慢慢自梦中苏醒,它许是没睡够,在起身时打了个哈欠,京中便起了薄薄的雾。

    相府门前,子敏文正焦急张望,催人套车。

    宵禁已过,市上渐有人活动。远处的长街驶来一辆车,穿过薄雾,停在了相府门前。

    子敏文定睛去看,识出是自家车马,立刻疾步下阶。车门开,星程素问先下,星程肿着眼去摆凳,素问默然抬手去扶。

    在淡白雾里,一个湿漉漉的人自车中踏了出来。

    “你这一晚上都去哪了……”子敏文里又急又气地问,可当她近前看到子徽仪模样时,话戛然止了。

    他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头发、衣袍、鞋履尽是湿的,长发半干不干,水草般粘在他身上,凌乱在他鬓边。子徽仪表情木然,眼眸半点光也不见,那张脸白得死气沉沉,嘴唇都像在水中泡失了血色,除先前那道伤外,他的嘴角又多了一处伤,很新,刚凝血,像被打的。

    “你……”子敏文惊愣站住,随即勃然而怒,急切道:“怎么回事?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子徽仪木然垂眸,看着地面,像没听到她说话,行尸走肉般向府门一步一步走去,只是他刚迈出三四步,便突然失尽了力气,如毫无预兆折断的花枝,哐当一声倒在地上。

    “清华!”“公子!”

    几人大惊,飞快跑过去,子敏文最快,半跪下身立刻伸手将人从地上捞起,当手触到他冰凉的肩时,她心忍不住疼了下,赶忙去看他的脸,发现他已昏了过去。

    “公子……”星程扑过来手忙脚乱地扶着,肿桃般的眼又掉下泪来。

    子敏文沉着脸道:“好端端的人回来怎么成了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是去……”

    话还没说完,她余光突然看到子徽仪的右袖上渗出淡淡的红迹,在湿冷的袖上晕开。子敏文眼睛瞪大,赶忙拉起他右手,使劲将长袖向上一撸。

    却见雪白的小臂上,赫然刻了枚狰狞血字。

    这字笔画极细,像使针样的尖器划的,血珠自划痕中渗出,半凝不凝,将此字染得血迹斑斑。这人刻时大约十分狂怒,才会将这一个字划得狰狞可怖,如疯狂扭曲的蛛扒在他小臂上,几乎认不出是个何字。

    子敏文气血冲头,咬牙使劲分辨,才从狂躁的笔画中勉强辨出这个字。

    缙。

    -

    他正背倚着软枕坐在床上,静静看书,一点雾光自窗透进,落在他身上,照得他容光雪玉,水眸清凌。

    自门外望,长方视野框住他身影,宛如一幅美人持卷图。

    姿容悦目,气质怡心,然帝王带怒而来,饶是美人如画也不能平息其心绪。她不请自来,大步踏进寝殿,开口就是阴沉的问罪:“陈国姜卓送你礼,朕刚在紫宸殿收到呈文,你这边就敢做主收下。你好大的胆子啊。”

    子南玉看着书,道:“她以使臣身份向武国皇夫诚意献礼,以示友好,吾为何不能收?于情于礼,吾都当收。”

    武皇大步上前,一把夺过他手中书:“别东拉西扯,你知道朕为什么生恼。朕不信你看不出她的眼神。”

    说罢她扭头对门外人喝道:“全都滚出此殿。”

    众人退去,子南玉垂望自己空空的手,抬头看她:“你今年多大了,居然还为这样的事动怒。”

    武皇凤眸盯着他:“一个君王的领地受到觊觎冒犯,难道不值一怒么。”

    子南玉淡淡道:“那你去问罪她吧。”说完就转过头,不再看她。

    他的不在乎深深刺痛了她。一大早上她丢下满紫宸殿的政务跑来,只不过想要他一句话,但他连这都吝啬给。

    似乎不想承认自己一把年纪还会有醋意,武皇有意面无表情,但压抑的恼意与憋闷控制起来绝不如表情那般轻松。

    他什么都清楚,他也明白自己反常的反应根结在哪——如果不是他始终不肯回头,她怎会如此患得患失。

    可最恨人之初就在此,他明明知晓,却反以一句冷淡的话来嘲讽她。武皇何等痛心,从前的爱人似乎已成幻影,近三十年的时光带走了他们之间所有的美好,留给她的只剩一个冷漠的侧脸。

    心疼,疼得她难以自持。武皇冷冷盯着他,忽道:“看她青睐你,你作何感想,见到年轻貌美的女子被你所吸引,你也十分受用吧。”

    子南玉皱眉:“你在胡说什么。”

    武皇忽神色阴冷至极点,一字一句道:“朕要你侍寝。”

    在听到这荒谬之言时,子南玉立刻转脸看向她,眼中不可置信。但极快他眸中神情就被冷淡取代:“恕病躯难以奉主。”

    这个回答并不意外。武皇沉默站起身,冷眼俯视他。

    有些事,有了第一次,就必然会有第二次。当子南玉看到武皇踏近,一把抓住自己腰带时,他脸色渐渐变了。

    推开她的手,子南玉声音冷下来,但细听会发现,他的尾音在微微颤抖:“折辱我一次还不够吗。”

    武皇没理会他,直接上手要将他摁倒在床上。久病的他没有力气推开身上这具身体,但仍奋力推拒,“我不愿!”

    “朕问了御医,你近来身子大好,也该侍寝一回了。”

    “放手……”子南玉挣扎着,使出全身力气道:“滚开!我不想与你……我不情愿!”

    不情愿三个字当真刺痛了武皇,手上动作一顿,随即如发怒般更加大力地撕扯起来,“要朕说多少遍,你没有权利拒绝,听清了吗,这是你的义务!”

    “滚开……啊!”子南玉被她一把推摁在床上,后背狠狠撞进榻中,眉深深皱起。武皇俯身去亲他,试图挑起他的欲望,但这具身躯好像真的厌极了她,无论怎样,回馈的都只有痛厌的反馈。

    她心中何等伤感,却打定主意要他。自怀中掏出那药瓶,武皇掐住他下巴,使劲扳开,不由分说,再一次将那药倒进了子南玉口中,而后迅速用手捂住他嘴,逼他咽了下去。

    她一松手,子南玉立刻将手指探入口中,欲催着将药呕出。武皇使劲扯下他的手,子南玉不堪此辱,红着眼抬手狠给了她一耳光。

    武皇偏过头去,扯嘴笑了下,眉眼间掩藏哀意。再转回脸,她已恢复那强硬模样,单手扼住子南玉两手腕,仗着力气,将这个久病的男人像砧板的鱼一样摁住,呲拉一声撕开他的衣服。

    在进入那一刹那,子南玉躺着后仰起头,雪白的脖子如将折断的天鹅颈,皱眉闭目,露出极为痛苦的神情,好似她施加与他的不是鱼水之欢,而是凌虐的酷刑。

    体内药催的热意与四肢寒凉自八方而来,折磨着他,他觉得身处冰火两重天,此张床榻便是他的无间地狱。

    武皇伸手将他别至一旁的脸正向自己,珍惜地捧着他的面容,固执而强硬地看他五官现出的每一丝神情。

    唯有这种亲密的距离,才能让她感觉这个人还属于自己。

    “你是朕的。生时同榻,死后共眠。”

    “你永不能拒绝朕。”

    她这样说着,用催化的欲望摆布他的身躯,强污他的意志。

    什么爱人,什么妻子,不是。

    她是降他苦悲的风暴。

    她是扎根在他血肉中的树。吸取他的生命,缠缚他的魂魄,带泪水的爱是她的养料,他越痛苦,她越茂盛。

    他像被强摁砸进海面的孤舟,在强风下,被迫于翻涌的海浪中颠簸飘摇。

    乌云在他头顶笑。欲色狰狞。

    狂风巨浪中,他长睫垂笼,意识朦胧,香汗淋漓。

    他分不清舒服还是难受,只有唇边一缕血丝在颠簸中缓慢渗出,为雪色发丝粘去,混着冷汗,在动作间散去踪迹。

    我大约是要死了。他想。

    忽惊涛急涌,云雨渐歇。大浪冲涌上海岸,拍起白色浪花,缕缕回撤,海水退去,沙滩上仅留下一叶残破的扁舟,风中支离。

    “悔……”

    在武皇躺在床上喘息的时候,一声幽如凄雨的声音,微弱飘出。

    “好悔。”

    她愣住了,当意识到这凄凉至极点的声音是身边人发出的时,她几乎瞬间起身,俯去看他的脸。

    “什么?你说什么?”她不敢置信。

    身旁男子侧身背对她,脸深埋发间,雪白长发像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埋住他。武皇想看看他的脸,手捧起他面颊时,却不想摸到水泽。她心猛停顿,忙低头细看,发现子南玉居然在哭。

    在他的眼下,一行泪痕清亮,细而苦涩,如潺潺溪水流淌在他美丽面容。武皇慌了:“南玉……”

    子南玉闭上眼,像是再也不愿看她。无论她怎样追问怎样摇晃,子南玉都没再分给她回应,留给她的,唯有那一句悔。

    -

    当日上午巳初,顾崇明受审,由其殴打缙王所牵扯的缙王夫顾氏遇害一事,由三法司阅批讯本,正式落案上呈。

    相关人员,即顾氏旧仆陈氏、王氏等四人被带走。顾氏亲属顾崇明强烈要求作为证人受询,因其当年不在京,且身涉殴打亲王一事,遭拒。顾严松拒绝参言。

    缙王风恪身涉多案,大理寺及御史台顾忌其身份,不敢擅专,暂请缙王固步于府中,联本上奏紫宸殿,等待示下。

    缙王府投毒案内卫也于今日上奏,宣称有重大进展,她们言称自静王藏青山住所搜出大量炼金之物,其中恰有配制缙王府一案的毒药,绞肠散的材料。

    并且内卫称于京中某药商处获得口供,静王于缙王宴前十天,曾于此人处分批购买绞肠散所需的马钱子、陆商等物。

    而在静王风希音被内卫押走的当夜,得知此时的子丞相便立即对属下下令:“消息摁死。”因其暗自压制,消息仅于京中要员闻知,而京外丝毫未有风声。故而并不如顾崇明一事惹人注意。

    原户部尚书刘达意仍受拘三品院中等候发落,她屡次上书伸冤,但都只得到武皇寥寥几句回复。

    因再生事端,懿明太女大祭再次延后。

    驿馆,太和宫,依旧歌舞升平。

    -

    下午,夕阳将近的时候,风临设法见了慕归雨一面。

    她说:“帮孤找一个直臣。这人需出身清白,不依附任何一方;为官廉洁,品德为人称道;刚正不阿,疾恶如仇,敢言他人不敢言,怒他人不敢怒。”

    慕归雨道:“仕任何处为上?”

    风临道:“法司所属即可,能参言大案最好。”

    “还有一条,品级要低。”

    “好。”慕归雨点头,毫无犹豫,“此事臣来办。”

    -

    三五日之间,京中物议如沸。

    顾崇明殴打缙王内情不知怎地泄了风声,在短短几日传遍街巷。先前各处早有对缙王求娶皇妹未婚夫一事的议论,顾王夫事一出,登时似往将开的锅中倒了一把油。

    而越是这种时候,顾崇明跳得越激动。她不停地在狱中要纸笔写诉状,无论谁来探视,她都把哥哥是怎样在王府给人害死的事讲一遍,到最后狱中不得不止了她一切探视,严加看管,仅允许三司提审。

    而顾崇明亦是大犟种,她不知为何猜疑牢中有人勾结,要给她下药坑害,竟突然绝食起来,不仅不吃饭菜,就连水也不进了。狱吏问起,她便直言:“我怕有人要杀我灭口,我谁也信不过!”

    几天下来她把自己饿得有气无力,虚靠在墙角才能勉强坐起,狱吏怕她饿死在牢里,晚上预备给她灌粥,却没料到这厮突然爆发力气,竟狠揍了她们一通。

    顾崇明绝食的消息一出,不知怎的添油加醋,传为迫害,渐渐引起了激浪。

    刑部有一个比部主事,姓吴,家贫然志坚,她惯刚正,闻得此事顿时不平,对法司处置表达过不满,受了责罚,也惹了一些议论。

    几番之下,搞得局面变成大理寺狱吏换班劝顾崇明吃饭,倒十分搞笑。

    而顾氏一案外,闻人家的事也掀起了丝毫不逊的议论风波。

    闻人言卿那篇文章的效果极为可怖,兼之她亲长丁忧,而她却升任的事实,大众皆以为她踩亲得荣。一时间从前欣赏她、同情她的文士清流,此刻都一起痛厌起她来。

    更有人直言:“有此女为闻人大贤后人,我为大贤悲!背义至此,果然贱妓骨肉!”

    闻人慧的学生们更是因这篇文章,对她生出了极大的怨愤,短短几日,相继宣称与其断绝往来。

    李思悟与文成章一直在拉拢这些人,闻人言卿这一突来之举,使得这些承恩闻人慧的学生、同僚们对李思悟这个为老师身后名奔走的学生生出欣赏好感,纷纷转变态度,反而变相帮了李思悟一把。

    但相对的,闻人言卿的境况就很糟了。

    她同时受到两方排挤,家中更不待见她,对她的意见已渐变为斥责、甚至痛骂。但闻人言卿自那篇文章后,始终未再发表过什么言论。她也不见慕归雨和风临,只一门心思扑在新升的职务上。

    有京兆府的前同僚曾在私下嘲讽她,说她是:“由人变狗,拿长辈脸皮卖得根好骨头。”

    -

    风临忙了四日,便有四日未得见子徽仪。

    她倒没很想见这个人,只是先前答应父亲的事已过了许多天,她不好再拖延下去。

    之前让子敏文转告,也没了动静,后来又递了两次邀帖,都被以风寒不便见客婉拒了。这天风临实在等不下去,决定亲自登府拜访,无论如何要把父亲交代的事情办了。

    将出门时,风临恰见到来府上求见的祝琅华。近来忙得厉害,她都把这个人忘了。这人还是那副旧话,想来侍奉,想来照顾,但风临急着出门,几句话劝他回去了。

    她走的急,所以没看到身后,祝琅华慢慢垮下的笑容,和眉宇难掩的焦虑恐惧。

    眼见着镇北王的车马离去,他的小厮有点急道:“怎么办啊少爷,我们回去要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