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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平生在医院里醒来,视线中是那颗黑乎乎的脑袋,他伸手摸上凉纾的发顶,掌心之下,女人头发柔软。

    凉纾惊醒,看着他眼泪又是跟断线的珠子一样无声落下来。

    他叹气,"别拿你姨妈的钱了,以后我给你赚钱,好吗?"

    她的回答是:好。

    于是后来的江平生,兼顾学业的同时打好几份工,倪秀礼也妥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凉纾不知道是听了他的话还是听了梅姨妈的话,规矩了很多。

    她大四那年,是二十一岁,比她大一岁的江平生研究生毕业。

    江平生研究生毕业那天,凉纾跟着江平生一起去参加他们宿舍的聚餐。

    席间还有他的研究生导师,李教授,还有一些同系的同学。

    众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凉纾,大多数人都比江平生要大,所以他们喊凉纾弟妹。

    聚会是在一个一体式的大包间。

    饭桌、机麻、KTV都有。

    吃饭时,有人敬凉纾酒,全部都被江平生给挡下来喝了。

    他酒量其实不好,没多久就去洗手间吐了。

    有室友凑过来。将手中的酒递给凉纾,她红唇抿出一抹微笑,挡了回去,拒绝,"我答应过阿生,不喝酒。"

    室友笑笑,自己干完一杯,"你还真是听他的话,那他听你的话吗?"

    "听的。"

    室友接着就说,"平生是我们这一堆人里面脑子最好使的,他天生就是读书那块料,李教授特别器重他,很希望他继续深造读博,以平生的才能,他不该止步于研究生。"

    凉纾低头看着自己白净纤细的手,想起江平生那双修长好看的手指,只是他的掌心中,有一层茧。

    她低声说,"阿生说他不想学了,我不能勉强他。"

    "妹子,有些时候男人有很多的无奈,他只是为了另一样东西妥协这一样而已,我们虽然是第一次见到你,可我们大家心里都清楚他这几年奔波成这样是为了什么。"

    室友看着她。"他爱你,愿意为你做这些无可厚非,但是你不能阻止他前进的脚步。"

    另一个室友跟着也说,"你劝劝他,照顾你跟继续深造没有任何冲突,加上,你也快要大学毕业了,不是吗?"

    凉纾沉默了。

    回去的路上。

    两人在虞城深夜的街头牵手而行,她手指摩挲着他手心中的茧,轻声叹息,"这双手是拿笔的手,怎么偏偏起了茧。"

    这时。他安慰她,反而将她的十指扣的更紧,让那硬硬的茧子更很地摩挲她的掌心,"这双手都是为了你才变成这样的,以后你可不许嫌弃。"

    凉纾执起他的手掌,贴着自己的脸,"我不会嫌弃你。"

    江平生抱住她,嗓音有着最温暖人心的力量,他说,"马上就要全身心地挣钱养你了,以后我们买个带院子的大房子,在院子里种上一些花,把你喜欢的植物都买回来。"

    她被他静静抱着,没有说话。

    直到走到路的尽头,凉纾抬头看着他,"阿生,以后我赚钱养你,好吗?我马上大四毕业,我找个工作,然后你继续读博。"

    江平生当然是拒绝。

    这是凉纾意料中的结果,只是个开始,她并没有放在心上。

    后来。

    是十月底。

    她还是说动他了。

    江平生去世之后,凉纾终是开始信了她命里带煞,专克身边最亲近的人。

    主要是,命运如此,让她不得不信。

    殡仪馆的火葬场,她亲眼看着江平生的尸体被烧成灰。

    倪夫人没敢看,掩面哭泣。

    倪秀礼那张脸仿佛也瞬间苍老了十岁,他愤怒地指着凉纾,眼里浑浊,脸上老泪纵横,"我当年都下跪求你了,为什么你还是不肯放过他?"

    倪夫人坐在一旁捶胸顿足,差点没喘过来气,她上前抓着凉纾的手,"那么好的一个人,你为何偏偏要害他?那五年虽然他一直在找你,可他至少生活上过得很好,你看看后来的他,都被生活给逼成什么样子了?"

    倪秀礼因为凉纾的事生气,放任江平生,从未给过他生活上的支持。

    于是江平生打好几份工,为了来钱快,甚至还去工地扛过水泥。

    "都是你的错,是你害死平生的!"

    灵堂之上,黑白照片上的人笑得极其温和阳光。

    凉纾抬头看着,无视耳边的一切声音,照片上的江平生正对着她笑,于是凉纾也倏而笑了,她轻声启唇问那张脸:阿生,你也觉得是我的错吗?

    她五岁时跟着第一家人,那家人公司破产,他们说是她的错。

    后来的第二家人,那个哥哥差点被疯狗咬死,他们也说是她的错。

    可公司的经营管理,跟她有什么关系?

    那天她只是好像听到江平生在喊她,她跑出去看而已,哥哥被附近的疯狗咬了,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十三岁时,她给陆瑾笙的母亲捡她最心爱的戒指。他母亲从高楼上跳下去死了,跟她也有关系吗?

    而现在,她劝江平生继续深造读博,她有错吗?

    她想说自己没错。

    但江平生死了。

    就因为她不厌其烦地劝他读博,他答应了,然后死在了去找导师的途中。

    顺带的,还因为江平生害的陆瑾笙的妹妹在那场爆炸中,尸骨无存。

    倪夫人见到她还在笑,推开众人的搀扶,走上前去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倪夫人力气不大,但却让好久不曾好好吃过东西的凉纾立马跌倒在地。

    她看着倪夫人指着自己骂:"你还真是狼心狗肺啊,这种时候怎么还笑得出来?我不求你为平生流半滴眼泪,你怎么还能笑呢?你有什么资格笑?!"

    倪夫人讲话时,眼泪也不停滚落,这痛苦她承受不住,昏过去了。

    凉纾呆怔地朝那照片看去,像是感受不到身体的痛一样。

    阿生,刚刚不是你先对我笑的吗?

    这天来参加葬礼的人都说,害死虞大高材生这个女人心肠太硬了,那么好的一个人,她把人害死了,愣是没掉一滴泪。

    但是这天见过凉纾的所有人在后来都将她忘得干干净净。

    或者说,没有人敢记得她。

    只因有人说,这女人是煞星,会克死人。

    江平生出殡那天,倪家夫妇不见了。

    那天下着小雨,城郊公墓一片寂静。

    他的葬礼很热闹,从虞大慕名来了很多人,现场鲜花堆成了山。

    但是他出殡时身边只有几个大学室友陪着。

    凉纾好几天没有吃饭,路都走不稳了,所以她抱着江平生的骨灰,他们抱着骨灰盒。

    这天在城郊公墓,发生了一个意外。

    凉纾打翻了江平生的骨灰罐。

    罐子四分五裂,里面的纯白色粉末随风扬起,有一大部分都被雨水给钉在了草地上、泥土里。

    身后的人起初是心痛,后来看到粉末时,是震惊。

    这罐子里装的不是江平生的骨灰。

    它们只是再简单不过的石灰石磨成的石灰粉。

    显然凉纾也看出来了。

    她刚开始疯狂去扒地上的草,沾着粉末的青草被她连根拔了起来,短短一分钟,她那几根手指尖早就被磨破,泥土嵌在指甲里,令人触目惊心。

    很快,她也发现了异常。

    所谓的骨灰,不过只是一堆石灰粉。

    她跌坐在地上,目光呆怔地看着前方,雨水打湿了她的衣服跟头发。

    身后有江平生的室友上前将黑色的伞撑到凉纾的头顶,亦是一脸痛苦跟不忍。

    凉纾垂眸,静静地看着地上被雨水淋湿的白色粉末,混着雨水在纵横的草丛里慢慢变成了一条条极细小的水沟,从她膝盖旁边蜿蜒流过去。

    这一刻,她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伤心。

    幸好不是江平生的骨灰,他若是知道她打翻了自己的骨灰,心里得有多恨她?

    凉纾慢慢闭上眼睛,睁眼时嗓音已经从冷静变到了近乎冷漠,她对身后的人道,"从墓园离开之后,你们也忘了我吧,他们说的都没错,我会克死人。这并不是什么玩笑话。"

    有雨水从额头而下,辗转流到她眼睛里,她自嘲地扯了扯唇,"曾经我是不信的,但是阿生死了,我再不敢不信了。以后侥幸有人提起,你们就说不认识。"

    曾经的一切她管不了,但江平生会是她命里带煞的终点。

    以后所有人都会平安喜乐。

    她再不会有亲近之人。

    这便是她接下来这些年苟延残喘的目标。

    凉纾知道她再找不回江平生的骨灰了,倪家夫妇既然把他带走了,那么她短时间内势必不可能找到。

    但人死总要入土为安。

    所以后来,凉纾剪了一截自己的头发放到骨灰盒中。

    室友震惊地看着暗色沉木盒子里一缕漆黑的头发,唇张了张,"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假以时日,我找到了他的骨灰再将这头发拿出来,现在,就让它代替他深埋地下。"

    "你考虑清楚,你可是个活生生的人,将自己的头发困在这……"

    接下来的话,男室友没有继续说下去。

    只见凉纾无所谓地笑笑,"我没什么好避讳的,我如今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未亡人而已。"

    她那时候称自己是未亡人。

    这个时候,原本还为江平生不平的室友们突然之间什么言语都没了,低下头,低低的叹息从口出发出。

    倪家夫妇后来辗转将江平生的骨灰带到了温城。

    早年过五十的夫妇俩,在南川小镇上买了一个带院子的两层小楼。

    凉纾找到这里时,低矮的院门前还挂着两吊萝卜干,上头覆盖着一层白色的雪。

    她敲了门,等待里面人来开门的时间,凉纾捡了树枝蹲下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不多时,里面有脚步声响起,然后便有老妇人的声音响起:"是谁在门外?"

    多年不见,连这道声音也沧桑了不少。

    凉纾身子站的笔直,抿唇盯着那道门缝看,但是没回答。

    两分钟后,院门被人从里面打开。